第二章
“慢点儿吃。”
烧了一小盆银丝炭的房间内,许戚氏满眼温柔,看着女儿狼吞虎咽。
往日总要提醒对方注意仪态,这会儿,他只有一腔慈父心肠。
没有爹娘不想子女成材。
许戚氏再疼爱孩子,在学业上和妻主持相同态度,总是督促许棠读书。
可两口子经过许棠寻死一事,心中后怕,早将费力才求得入学名额的白马书院抛之脑后。
许丞相本想训斥女儿一番,瞥到夫郎的眼神示意,生生忍住。
她轻咳一声:“用完了就回去歇着。”
唉,不敢骂呀。
许丞相实在是怕了。这回就是女儿不想去书院,她大骂一通,夫郎还拿鸡毛掸子打了几下,对方便跑到后院上吊。
也不知前世欠了什么债,得来这么个小魔星。
粥还是有些烫。
许棠的喉咙被白绫缠绕,留下了一圈淤伤,因此食物滑入口中,吞咽时依旧会疼。
但她毫不在意。
曾经淡而无味的粥变得香甜可口,听着爹娘的几句关怀,许棠眼眶发热。
只有失去,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她的长相随父,洁白的肌肤,偏圆的眼,乌黑的发,一眼望去就是个人畜无害的温柔女子。
眼眸湿润时,巴巴儿望着别人,就如同一只珍贵的白色长毛兽。
这模样哪里看得出顽劣的性子。
许棠乖巧点头,深深将爹娘还年轻的样子映入眼底,放下筷子道:“孩儿去了。”
明明屋内温暖如春,她站起身往外走时,却还是颤了一下。
湖音忙替她披上一件早就备好的兔绒薄袍:“大小姐,外头正吹风呢。”
“知道了。”许棠走得极慢,侧首笑问湖音:“身上还痛吗?”
“奴婢皮糙肉厚的,哪里就痛了。”
湖音叹口气:“只要您别动不动吓奴婢就行。”
“不会了。”
许棠回忆着曾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其实,我当时没打算真的寻死,就是做个样子。后来……可能脚滑了。”
记忆中,十六岁那年,她的确为了不去白马书院寻死觅活,但片刻就被发现,自个儿灰溜溜爬下树,享受了一番爹娘的暴力双打,然后被绑着去了书院。
这回出现变故,大概是由于十六岁的许棠,变成了二十六岁的许棠,导致心神激荡之下的失误吧。
许棠直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自己死了又活,还重生到十六岁,家人俱在之时。
那些让人恨到极致的场景,都未曾发生。
许棠永远不会忘记,二十四岁那年,府中随处可见的鲜血、满院的尸体、还有穿着冰冷铠甲来抄家的卫兵……
娘很快被斩首,一干男眷充入教坊司,爹当天就带着众人自尽了。
只有她,只有她,因为那人跪在雪地里求了两日,又有太女求情,那狗皇才答应放过。
放过自己,还不是因为对方认为自己无用,呵呵,毕竟是败家之犬,翻不起浪!
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她当时就想跟着家人去了。
宫里派人刺杀她,一同出来的湖音挡了刀。
湖音嘴里的血根本止不住,断断续续叫她快走。
“给丞相……留条根,莫负帝卿的苦求。”
她隐姓埋名,用两年埋藏伤痛仇恨。
等太女上位大赦天下,还了许家清名,等到那人即将成亲,才准备离京。
她是个废物,没有本事报仇,只能去江南做点小生意,收养几个孩子培养成许家下一代,让爹娘的牌位不断香火,到那时……再去死吧?
至于顾清持……他的母皇杀了她全家,她如何还能爱他,跟着别人总比跟着自己这个废物好,哪怕是和亲,凭着帝卿身份也不会有事。
她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被他所杀。
也不知那人在她死后如何了。
手指一根根弯曲,攥得死紧,握了又松。
“大小姐?”湖音碰了碰她。
意识到自己开始胡思乱想,许棠收回思绪:“什么事?”
她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两个人。
那是一名身穿雪青色衣衫的纤细瘦弱的少年,他正朝着这边走来,身边跟着个鹅蛋脸小厮。
少年和她眉目有些相似,同样有股温柔气息,只是夹杂了点怯弱。
“大、大小姐。”
他在离许棠五步远的地方停住,露出怯怯讨好的笑。
“听说您受了伤,我想着,自己那儿有瓶上好的补气丸,就送来了……您可还好?”
许棠没说话,静静打量他。
有点瘦,肯定不爱吃饭。
脾气软成这样,难怪旁边那个小厮都敢欺负他。
从自己和他的长相,就能知道娘的喜好了,爹和他的生父,都是柔弱的美人儿啊。
后者生完孩子就去了,因为这样,她爹才逐渐接受了少年。
“你有补气丸,难不成我没有。”她轻笑一声,还当成什么好东西。
少年慢慢涨红了脸,不知所措。
许棠更是摇头,好歹在府中多少也算个主子,偏偏每次见了自己,就如同老鼠见了猫。
“叫什么大小姐,”她挑眉,“难道不应该喊我姐姐?”
这可是,自己的庶弟啊。
那个从来不被自己放在眼里、总被自己捉弄,却在牢狱里,含泪说,姐姐别怕,帝卿一定会救你,以后好好活的……
弟弟,许逸。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见他唤自己,姐姐。
许逸一怔,“大小姐”这个称谓,是长姐不肯承认自己,强行要求的。
现在她说这话的意思是,认了自己这个弟弟吗?
许棠瞧见了对方眼底骤然亮起的光。
她勾起嘴角。
既然上天要她重活。
除了努力让家人避开祸端之外,那些错过的,辜负的,她都要一一拾回。
……
“你说真的?同意我给你相看?”许戚氏将信将疑。
他发觉女儿似乎转了性子。
不仅这些天好好地待在家没有出去惹是生非,还在他们准备向白马书院的山长赔礼时,又改口要去读书了。
现在更奇的是,他提到相看人家,女儿竟然不反驳,说都听他安排。
以前可是会撒泼打滚表示抗议的。
许棠抽出他手中的一张帖子,仔细看了看上面的人家:“是啊,您喜欢哪个,我就娶哪个嘛。唔,比如户部尚书家的大儿子?”
她记得爹曾对这人赞不绝口,说能当家里男主人来着。
“或者陈将军家的三子?”好像当初也很得父亲青眼,说喜欢对方脾气。
许戚氏夺回帖子:“少给我添乱。”
他抬起眼,目光怀疑,“想要夫郎了?”但女儿一向不开窍啊,莫非又要搞幺蛾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我娶,我就娶咯,哪有什么想不想要的。”许棠剥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
灯火摇曳,映在她乌润的瞳中,倒影模糊。
“你倒会卖乖,必定也得你喜欢才行,爹又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为了抱孙女就逼你。只要你喜欢,爹一定给你娶来。”许戚氏心里高兴,嘴上还是道。
呵呵……许棠望着她爹,当初因为亲事,哭诉女儿不听话的是谁。
喜欢的人?她也只爱过一个,但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对方沾上关系了。
给不了对方未来,何必招惹。
要不是她在元夜,因为打赌而去调戏顾清持,也不会和他纠缠到一块儿。
更不会因为赌气,几日不回家,错过见娘最后一面。
这辈子她想做个乖孩子,保护家人。
首先,要让娘收敛锋芒,哪怕不当官也好,别一心为了宝座上那个狗皇,做对方手里的刀到处得罪人,最后还被清算。
其次,要早点娶个夫郎,生几个胖娃娃,让家人放心,不管喜不喜欢对方,该有的尊重必定会有,不会犯娘犯过的错,折腾出一个庶子。
她想读书考功名,可不是为报效朝廷,而是只有掌握了力量,才能到更高的地方,才能让娘更信她,才能和老皇帝抗衡。
一叶障目的人生,她再也不愿重复。
“爹诶,不如叫娘告老还乡,咱们一家回老家去吧?”许棠拨了拨灯芯,郑重道。
换来亲爹的一记白眼:“你发烧了?”
唉,就知道,不可能。
她最后叮嘱许戚氏,让他把庶弟身边的那个小厮调走:“瞧着就闹心,整天花枝招展,比主子还像主子,想勾引谁呢?”
说完就走,免得亲爹问东问西。
“哎,后日咱们要去古熙寺上香祈福的,湖音,记得叫你主子身边的人打点。”许戚氏追出来道。
湖音低头应了,快步赶上许棠,笑呵呵的。
这样听话懂事,又开始学着照顾家中弟弟的大小姐,真的让人少操心许多啊。
……
当然,很快湖音就后悔当初那么想了。
去古熙寺那日,一口香茶还没咽下去,许棠就从半裹着的被子里钻出来。
她看了看未亮的天色,掐了自己一把。
好不容易咽下了,艰难道:“你说什么?谁在那寺庙里?!”
湖音往旁边避了避,方便小厮给大小姐穿衣:“呃……奴婢是说,带发出家的帝卿,好像也在那儿,说不定咱们可以偷睹一眼芳容。”
听说帝卿极为美貌,按照喜欢带自己上街瞧小郎君的主子的脾性,听了这话,应该会更愿意去吧。
湖音暗道,自己可都是为了起床气厉害的主子,今日能有个好心情啊!
带发出家?
在她今日要去的寺庙?
那个人又搞什么鬼哦。
本来渐渐淡忘的记忆又涌出,许棠挥开小厮,和湖音对视一眼。
“哎哟,哎哟,我这头怎么那么疼,肯定是之前上吊受的伤还没好。”
许棠“虚弱”地躺了回去,使出浑身的演技。
“不行不行,你,你跟爹说,要不咱们改日再祈福,呃,或者他自个儿去吧,反正我不去!”
“我头疼,我真的头疼……”
她翻来覆去。
湖音“……”
才觉得大小姐有点儿丞相府将来继承人的样子,这下被打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