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端午夜话(下)
王宇提出的问题让在场的几个人都陷入沉思,孙传庭第一个看出问题所在,沉声说道:“玉轩的意思是说地方官员权力太大,无论怎么考核,都有腾挪的余地。”
王宇点点头道:“我们老家有句俗话,叫做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自己给自己打分如何能够做到公正。
地方官员大权在握,无论是县衙还是府衙,知县与知府都是一言堂。这样的条件,官员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据我所知,我大明的官员在任上常做的几件事就是在二堂里喝茶读书,偶尔去县学里点拨一下后进生员,参加一下士子文人的诗会唱和,正经事几乎不干。
收税的事交给了胥吏衙役,民生的事交给了幕僚师爷,美其名曰:‘无为而治’,这就是大明的官员,一条狗放在大堂上也能当这样的官。”
这话骂的够狠,尤其是在场的还有当过地方官的孙传庭,尽管王宇的话说的难听,孙传庭却无法反驳,因为他知道王宇说的是实情。
事实上每一个刚刚放到地方上任职的新科进士都怀有一颗做一番事业之心,然而到了地方上却发现自己两眼一抹黑。
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就只能与地头蛇的胥吏衙役妥协,一些不愿意妥协的官员因为没有任何的施政经验,很容易就会被地头蛇们联手坑死。
轻则贬官平调、重则丢官罢职,大部分的新科进士都会被慢慢拉拢腐化,与地头蛇同流合污,只求平安渡过任期想办法调离此地。
然而有了把柄落在人家的手里,又怎么会轻易摆脱,并不是所有的官员天生就愿意贪腐、而是大环境如此,只能和光同尘。
反倒是海瑞这样的官员,本应该是官员的楷模,结果却成了官员中的另类,连母亲过寿买二斤肉都能被胡宗宪当成奇闻写在给友人的书信里。
孙传庭也明白地方官员的弊病在哪里,首先就是新科官员没有施政经验,从一个书生一下子就到了掌管一县的百里侯,根本就没有完成书生到官员的转变。
再加上读书科举的内容与做官所需要的知识、经验毫不相干,因此除非极有天赋的官员,能够快速进入角色,不被胥吏联合地方士绅拿捏。
大部分的官员根本躲不过这样被拿捏的过程,等到有了经验之后,却也被污染成了厚脸皮的老官僚。
“玉轩!朝廷体制的弊端不是没人明白,只是没有办法改变。自古皇权不下县,乡村都是由士绅、宗族维持稳定。
这就造成了科举官员中进士后的最低起步就是县官一级,官员没有底层的施政经验,又是从读书人的身份一下子向官员转变,就会出现各种问题。
想要彻底改变这种现象,就要从皇权下到乡村开始改变,问题是如果这样改革,不说士绅、宗族会群起反对,骤然增加的官员数量也会让朝廷的财政崩溃。
大明的税赋根本就养不了这么多的官员,尤其是大明还背负着宗藩这个巨大的包袱。任何改革都会受到各种掣肘,不是没有明白人,而是明知如此却根本无法改变。”
王宇双手击掌道:“殿下!这就是人才,不管能不能解决问题,首先能够看到大明体制深层次的问题,解决问题的前提是找到问题的所在,只有找到问题的所在,才能对症下药。”
朱由检心领神会,起身对着孙传庭作揖道:“伯雅先生高论,孤受教了!”
孙传庭连连摆手,谦虚道:“殿下谬赞了,臣只是看到了一点儿皮毛,真正对大明的症结了解透彻的是玉轩,而且臣只能看到问题,却没有解决办法。
玉轩是既能看到问题,也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朝廷不能用玉轩是大明的一大损失。”
朱由检笑道:“玉轩兄其他都好,就是太惫懒了,明明一肚子的才华,偏偏总想着做个闲云野鹤。”
王宇摇头道:“你们都太肤浅了,不是只有当官做宰才能为天下做出贡献,这个观念一定要改变,未来的天下想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只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能推动社会不断的进步,故步自封社会就只能在原地踏步。
诸位想一想自从汉武独尊儒术之后,这天下千年来可有任何的进步,甚至一些汉代已经流行的技术到现在已经失传。”
“玉轩是说儒家阻碍了社会进步吗?”孙传庭诘问道。
“虽然我对儒家学说并不排斥,但是不得不说儒家的一家独大确实阻碍了社会的进步发展。
别的不说,诸位家中子侄读书时,如果子侄不愿读《四书五经》,只愿读其他的书籍,你们会怎么说?是不是一定会说子侄不务正业,看那些闲书做什么?”
王元礼与孙传庭对视一眼,发现王宇说的确实如此,家中如果有子侄看闲书,肯定会遭受责难。
“玉轩!朝廷取士只考《四书五经》,读书人不读圣贤书,如何科举入仕?”
“这就是关键问题,据我所知,大明刚开始科举考试的时候,是多门学问并举,其中就包括数术这样的实学。
可是为什么随着科举的一步步完善,怎么就变成了独尊八股了?伯雅兄别跟我说这里面没有儒生的手段?
因为儒生从骨子里排斥除了儒学之外的一切学问,就连医学都被认为是杂学,这还是医学关乎人的生死。”
孙传庭低头沉默不语,儒家这种排斥其他学问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因为一旦有其他学问崛起,儒家是否还能保持显学的地位就不一定了。
“照玉轩的意思,儒家就是一无是处了,若真的一无是处,又如何能够绵延千年而不倒?”
“我从来没有说儒家一无是处,而是反对任何学问一家独大,儒家对历史的最大贡献就是我华夏无论怎么分裂,到最后都能大一统。
因为任何一个势力崛起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天下,天下不一,那就是君主德不配位。前宋饱受争议,就是因为没有收回燕云十六州,没有完成大一统。”
对于王宇与孙传庭的辩论两人都插不上嘴,只能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王宇与孙传庭辩论,朱由检从来没有从王宇切入的角度看待过儒生,也从来没有质疑过儒学有没有缺陷。
这一刻,朱由检对自己读过的那些书本上内容产生了动摇,难道这些儒家经典真的有问题吗?
“玉轩兄!照你这么说,儒家的学问是有很大的问题吗?”
“不!儒学作为一门学问没有任何问题,儒学本身也没有任何的问题,有问题的是使用儒学的人,将儒学当成万能的人。
我就问你‘半部《论语》’能否治天下,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这些话成立吗?而这些话没有一句是老夫子说的,都是后人的牵强附会。
尤其是前宋在儒学中夹带了多少私货,‘存天理、灭人欲’这样的话是人话吗?若是那朱熹活着我到想问问他,他自己灭了人欲没有?”
这话说的已经是极其大胆,就连王元礼都皱起了眉头,朱熹可是明太祖钦定的圣人,是配享孔庙的文宗。
王宇对这样一个曾经的文坛巨子如此指责,是非常无礼的一件事,好在新学的兴起对朱熹的批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王宇这样的批判虽然过分,但是只要无人上纲上线也不算什么大事。
“‘心学’也否定‘存天理、灭人欲’,推崇知行合一,然而在孤看来,‘心学’所谓的知行合一也一样做不到,当世的大儒都想着设坛讲学,以博取名声,已经很少有人如夫山先生一样,亲自实践。
可是就算夫山先生也一样没有成功,玉轩兄认为夫山先生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到了王宇的知识盲区了,他不是历史学家,对于心学他也只知道个王阳明龙场悟道,可以说连皮毛都不算,充其量不过是道听途说。
“殿下说的夫山先生是谁,臣不知,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事,但是任何改革变法或者试验的失败都是因为既得利益者的反扑。
或者说改革根本就没有触及矛盾的根本,就拿张太岳的《一条鞭法》来说,通过清丈土地让士绅大户受到了损失,却没有一下子将其彻底打垮,给了他们反扑的机会。
《一条鞭法》有一个致命的硬伤就是将本色赋税折价成白银,小民百姓手中没有白银,就只能贱卖手中的粮食、农产以获得足够缴税的银子,这让原本就负担沉重的百姓,更加重了负担。
这也是后来反扑者攻击张太岳的罪名之一,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政策失误,归根结底还是上位者根本就没有底层的执政经历,根本就不知道小民百姓的生存之道。
制定出的政策,根本就没有兼顾百姓的切身利益,这又回到了刚刚说到的大明选拔任用官员的弊端,朝廷里根本就没有知道民生疾苦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