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三尺童蒙
念夏并非是怕生的孩子，他生于医馆从小也习惯与不同的病人交谈，还会用那些天真的童言逗笑众人。
而面对陆少秦，念夏竟然比我对他的态度更要陌生。自李青走后，念夏再也没进过那间屋子，就算和陆少秦在里里外外见着了，也会一溜烟地跑远，仿佛就是刻意躲他。
“我没可没有教他不理你，”我淡然地望着他，与之并肩慢慢走回医馆，“那孩子本来就有自己的想法，我从不会强迫他如何行事。”
当然，除了早起念书这件事之外。
陆少秦眯了眯眼睛，露出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表情，继而开口：“既然如此，他若愿意认我为父，你也不会阻拦对不对？”
这家伙果然一点都没变，无论何时都在想办法给别人下套。他这般能耐用在两国战事也罢，偏偏对身边之人也同样没有放过。
“如果是他自己愿意，而不是你强迫的话。”纵有不快，但我确实对此事毫无办法。就连我自己，也才刚刚和陆少秦正式和离，而念夏他是这一辈子都无法与这人完全脱离关系的。
哪怕再怎么坚定周念夏是我的孩子，但总有一天念夏会成为他自己。就和我一样，曾经的周相之女，现在的乡野村医，我无法回应爹娘对我的厚望，但我能做的唯有过好自己。
陆少秦点了点头，眼底露出一丝难得的光彩。我也是许久未见他这般得意的模样，继而便联想起那一年他大胜契丹从疆域回京，在前呼后拥之中骑着骏马走遍京城的街道，所有人都远远地仰慕着那一身银装素裹意气飞扬的镇国将军，也包括曾经的我。
而现在，在历经生死考验与前后两世的情劫之苦，我最终还是放下了这一切。
那天晚上，像是为了庆祝自己真正的重生。我带着放堂的念夏一起出门去吃火锅，果然陆少秦也跟着来了。他的虚弱并不是病症导致，不影响吃得清淡与否，但我知道他怕辣，最终还是选了个半边清汤的鸳鸯锅底。
鸳鸯最是无情鸟，雌雄结合亦是露水姻缘，本就不会白头偕老，这样看来这一餐吃鸳鸯锅，倒也应情应景。
之前在官府那么一闹，消息也很快在这不大的镇子里传开了。之前的猜忌在如此堂而皇之的公布下，显得并没有太多波澜，毕竟在这镇子里我素有回春妙手的美名。但比起念夏的亲爹并非李青之事，更多人在意的是陆少秦镇国将军的身份。
想来也是，两国交战之际，连这籍籍无名的蜀中小镇里所有适龄男子都被带去从军，偏偏这一国将领竟然待在这里。幸好陆少秦一脸病容，否则纵使被镇子里一众妇孺的口水湮没，也算得上情有可原。
我选的是一家熟识的食肆，店主张婶是医馆的旧客，她向来对念夏很好，之前小疯子设局的时候就是把念夏放在她这里。
张婶的相公也被带去疆域了，见着陆少秦虽有不悦，但看在我的面子上也没有发难。
这一顿难得的火锅里，面色最难看的反而是念夏。
他自下堂以来就耸拉着脸，无论我如何询问都不肯说，就连往日最爱吃的火锅，也变得兴趣寥寥。若是李青在的话，定然能哄出话来，毕竟是个男孩，有些男子汉约定的秘密并不足为奇。
我担心的是念夏并没有做好准备，而陆少秦是他亲爹的事情突然公之于众，就算他尚不懂事，但心情也一定复杂，更何况还会有旁人的指指点点。
“念夏，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娘亲，我定要抓那人过来和你道歉！”
小小的脑袋摇了一下，拿着筷子小手却不住扒拉着碗里的肉片，怎么都没有塞进嘴里。
“那是不是听见别人说了什么？娘亲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只要不碍着你就当它们是空气，念夏不是要当一个心胸宽广的大英雄吗？”
那孩子又点了点头，继而终于夹了一片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了几口便吞了下去，然后终于开口说话：“娘，我好想爹，他什么时候回来？这仗，什么时候才会打完？打完仗之后，子枫哥哥会和爹一起回来吗？”
他问了我三个问题，可我一个都回答不上来，只得勉强地笑着给他继续夹菜：“很快，他们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只要念夏乖乖的……”
话说一半，却被一直一言不发的陆少秦打断。
“这仗有得可打了，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甚至十年，只要契丹人不肯收手，大梁必然也不会后退。”陆少秦说得不假思索，眼睛也同样正视着念夏，“你那个爹，不一定能回来，你那什么疯子哥哥，还有这镇里的老老少少，都不一定会回来，因为打仗就是要死人的，他们走出这个镇子的时候，就应该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
哐啷一声，张婶择菜的铜盆落到了地上，只见她一边抹泪一边匆忙收拾，嘴里却叨念着“没事”。
连大人听了都不一定能够接受的话，陆少秦没有丝毫顾忌就如此直白地告诉念夏，这该是有多残忍！
我以为念夏也会陶然大哭，但那个眼神同样带着光彩的孩子，这一次却一声不响。他回应着陆少秦的对视，用孩童独有的奶声奶气，说了一句让我为之动容的话。
“没有人会愿意做好准备随时送死的，我爹李青一定不会死，我的子枫哥哥也一定不会死，镇子里所有的叔叔伯伯们也都会好好的回来。不管这仗要打多少年，我一定能等到他们回来。”
未想到陆少秦突然对眼前这个小小的，却不可一世的念夏伸出了手，捏住了那张肉乎乎的脸颊，嘴里带着一丝轻蔑：“你不应该等，你要做大英雄，应该去救他们。”
“系的！”念夏不顾自己被捏成一团的脸蛋，也不管说的话有没有人听懂：“偶一定费救他们的，我才不会像你，躲在则里！你才不系我爹，我爹只有一个，系李青！”
陆少秦笑了笑，在我的怒视之下终于放开了他，继而淡然地拿起筷子涮了大半碗肉，“很好，我也不一定非要你认我，你若有骨气说到做到，这血肉之躯我也不算白给。”
“又不是你给的！”我勃然夺过他筷子底下的肉片，一个不差地夹给念夏，“念夏，救人并非只有一种方式，打仗可以救人，治病可以救人，读书也可以救人。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摒弃杂念，好好长大。只要相信他们会回来，他们就一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