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喜欢
“你不是说实验室的细胞长得不好吗,那你这次新年不会又回不来了吧?”
司槿从一堆旧物之中抬起头来,望了一眼视频中正在打呵欠的程歆。
她仍有雄心壮志,“小小的细胞能困住我?天王老子来了这次我也要回国。”
司槿忍不住笑起来,“哎,如果你很困的话,要不然等你回国我们再聊?”
程歆的懒腰伸到一半,迅速地收了回来,目光炯炯地道:“女博士永不言累!你快继续跟我说你跟程嘉绍一起回桐安都说了些什么。”
“你怎么读博士读成了喜剧人。”
司槿白她一眼,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坐下来,为旧物环绕。
她随手拿起了一封信,高一的时候,她和程歆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开始模仿文艺电影通信。
视频那头的程歆不满地道:“也就是在我面前你还是个正常人了,你应该感谢我帮你保存了这一点烟火气息。”
司槿举起手中的信在镜头前晃了晃,“程歆啊程歆,你这个字可真是叫人不敢恭维。”
想到当年的幼稚言语,程歆恼羞成怒,“姐现在下笔写的都是英文!英文!姐的英文写的很漂亮!”
“数典忘祖。”
司槿将那封信重新放回了一个铁盒子里,又从一旁拿起了一张小纸条,“高三的时候开始按照成绩分考场,有一次程嘉绍刚好坐在我的位置上。”
纸条已经起了毛边,上面打印出来的文字都已经褪去了一半的颜色,再也看不出来,这曾经是一张写着考生信息的座位贴。
司槿找出了一支笔来,把上面的信息重新填补完整了。
他的名字,他的学号,考试的日期,时至今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司槿趴在茶几上,程歆能够看清楚她在做什么。
“小槿,所以直至今日,和他有关的信息,还是被以‘时,分,秒’这样细致的程度,安放在你的脑子里的吗?”
她抬起头笑了笑,“我不像某些女博士,永远都想不起来自己高一的同桌叫什么名字了。”
程歆难得地认真了起来,“我觉得这恰恰是这世界赐予我的温情,除了那些长年累月日复一日的事,我能够大概记住的就只有寥寥的几个片段。”
“对我来说那些片段像是一颗一颗的星星,孤独地漂浮在阑珊的夜色中。但它们不是永远都不会坠落下来,每一颗落到地上,都会在我心里带起无尽的往日烟尘。”
司槿撇了撇嘴。
那个夜晚之后,重温往事于她而言不再是萦绕着淡淡悲伤与遗憾的事,“我记得你学的是医学,不是文学或者天文学吧?”
换做程歆白她一眼,“所以你们那天晚上到底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有说什么。”
仔细回想起来,真的没有说什么。她失神地笑了笑,“他居然知道我总是在跑操结束后下楼,为了偶遇他的事。”
程歆并不觉得惊讶,吐槽了她一句,“你下楼的频率也太高了,他实在很难察觉不出来吧。”
司槿点了点头,从高中的那些物品里面,找到了两张放在一起的圣诞贺卡,“你看。”她把它们举给程歆,“一张是我写的,一张是程嘉绍。”
一张送了出去,一张没有。
“他祝我圣诞快乐。”
是高二那一年,圣诞节的那一周他们班恰好值周,身上挂着滑稽的条幅,维持着学生进入餐厅的秩序。
在老师走向违规的同学的时候,在她经过她的时候,他把这张贺卡塞给了她。
她往前走了好几步,抑制不住她心中巨大的快乐。可回过头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把同样的一张贺卡送给了林茏,还有好多好多他的朋友。
“往好了想,至少你也是他的朋友。”十六岁的程歆这样安慰着她。
那些物品里面最厚的是一本书,毛姆的《面纱》。已经很旧了,上面还贴着冬青中学图书馆的标签。
程嘉绍曾经站在书架之前,好看的手指在无数书脊上游走。
最后停在这一本书上,他把它取下来,边走边翻看,差点撞到了站在路口的司槿。
她窘迫地低下头去,她其实是看着他发了呆。而他以为她也是想要借这本书,将它递给了她,“你是想看这本书吗?”
她推开了他的手,却在那一瞬间记下了书的名字,她向他撒了谎,“我已经看过了。”匆匆经过。
后来她又在图书馆里找到了这本书,找到了借书卡上的他的名字,郑重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他名字下面。
到了要归还的时候,和管理员谎称她把书弄丢了,赔偿了书的钱。
“就算林茏是完美的正圆形,好像也没有办法填补他心上的缺口。”
司槿抬起头,“我还没有告诉你吧,程嘉绍和林茏分开了。”
程歆望她的眼神莫名地带了一点心疼,她没有忽略掉司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的那一点属于徐思槿的窃喜。
“小槿,每一个人,本来就都是向前走的。”
她其实想要和司槿说的是,这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司槿把那本书放了回去,将整个沉重的铁盒都推到了一旁,打开了另一个。她的眼泪一瞬间落了下来。
“奶奶在那个房子里生活了一辈子,到最后,留下来的东西只有这么一点。”
她童年用的发绳,奶奶做了很久的手工换来钱买的发卡,一本陈旧积灰的账本,几方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
奶奶留下来的几套衣服司槿单独收到了特意买来的樟木箱里,老人家总说樟木能够防水防虫,放几百年也不会坏。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家院子里的广玉兰吗?”
程歆的眼圈同样微红,她点了点头,“记得的。”
“今年春天的时候,奶奶好不容易学会用智能手机,拍了一张广玉兰的照片给我。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想我了。”
“那时候我在做graff的方案,要防着海颜,没有太多的时间。我只是给她打了电话。我在心里想,广玉兰年年都开花,又不会死,明年再看也是一样的。”
她低下头来,眼泪猝然落下,“但我忘记了,人是会死的。”
“小槿……”
她们都沉默了许久,司槿擦干了眼泪,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回桐安,程嘉绍陪我一起去看了奶奶。他说奶奶曾经找到过他,和他说希望他能好好对待我……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严琴也说那天我从病房离开去给奶奶买馄饨,他曾经和奶奶一起说了几句话,说奶奶认得他,还说他以后会再来看奶奶,可是他们明明不该……”
司槿没有再说下去,她讨厌严琴到根本就不想回忆起这个人。
她转换了话题,“奶奶被照顾的很好,等过了冬天,我想带一些茉莉花给她。”
程歆很快也从方才的悲伤情绪之中走出来,“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我去买钵仔糕给你吃。”
那是司槿小时候小镇里难得有的外地零食,她很喜欢。高中的时候她周末放学回家,奶奶都会买给她吃。
司槿会心一笑,“后来我又和他一起,在桐安的街头漫步了许久。看街头的公告栏里张贴的桐安当地的新闻。”
“奶奶火化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个环卫工老奶奶。她关心我,在那一瞬间里,我以为是奶奶活了过来,把为奶奶康复而准备的钱一下子都塞给了她。”
“也许是她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找到我,所以就把这一万块钱捐给了桐安的福利院,报道里面写了。”
善良的人永远都善良。
“《bella》是一本很有影响力的杂志,我想,也许我也可以通过它为她们做些什么。”
程歆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小槿,你是怎么从这些回忆发散到你的工作上的?不过……”
她复又笑了笑,“不过这样也好,人不能永远沉浸在回忆里。而且,你看起来已经爱上了你的新工作。”
司槿点燃了一支烟,仰起头在空旷的客厅里吞云吐雾。
快要结束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回奶奶的遗物上,那里面有一个她很眼熟的白瓷杯子。
她把烟头掐灭,拿起了它。这个杯子摆放的角度,让她看见了她从前并未看到的东西。
“咦,这不是高中毕业之后,程嘉绍托我带给你的那个杯子吗?你拿到之后是不是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司槿迅速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不顾程歆的呼喊,走到了电脑面前,在网页上输入了杯子底部的那一串网址。
网页的进程加载了很久,终于跳转出来。是程嘉绍在陶艺馆制作这个杯子的全过程。
在将要完成的时候,青涩的程嘉绍忽而看向了镜头,“这个杯子是我做给我喜欢的人的。”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一下子鼓起了勇气,“徐思槿,我喜欢你。”
视频定格在这里,司槿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不光光是为了程嘉绍,还为了奶奶。
这一瞬间她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个杯子会收在奶奶的遗物里。
她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神情有些窘迫地坐在别人的电脑前。眯着眼睛仔细地辨认着上面她不认识的字母,伸出手指缓慢地敲打着键盘,最终比她更早地看到了这段视频。
是无数个阴差阳错,是奶奶没有对她说出口的爱。
司槿终于听见了程歆的呼喊:“小槿!小槿!”
她合上了电脑,重新回到了沙发前坐下来。“程歆。”她唤着她。
多年前不曾说出口的爱意有了回应,她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我们两个糊涂鬼。”
“我以为你有什么事想不开呢。”
程歆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不是说在公交车上有个小孩塞给你一张纸条吗?上面写了什么?”
那件大衣仍然放在沙发的另一边,还没有来得及拿去洗。听了程歆的话,司槿把它拿起来,从口袋里找到了那张纸条。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铅笔的痕迹因为褶皱有些散开了。那上面写的是,“他喜欢你。”
“我已经知道了。”司槿和那个孩子隔空对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