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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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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亲之人随棺木没入黄土,最后的栖留之所也彻底垮塌,再加上外围之壤的不停陷落、大旱连连、蝗虫肆虐,麦田金浪干涸见底,万物衰竭,只剩下枯黄还扎根于龟裂的大地,所识之人都沉沦焦土,此边缘之所再无他的容身之地,昨日逍遥的田园牧歌亦是一场触不可及的幻梦。

    他随众人逃离时,故乡已半是埋没半沉沦。

    而逃亡并不是苦难的终结,恰恰相反,这正是苦难的起始,在焦土遍野的干涩的黄里,饮食成了最大的问题,起初本性善良的大家还互相搀扶,可随着饥渴的生长,人本就脆弱的良善之心也逐渐土崩瓦解,最后在他的亲眼见证下,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在青天白日里,被丧失理智的大家一拥而上的撕碎,分而食之。

    亲眼目睹这等惨状的他终于认识到,在面对这样的暴力时,自己这般弱小的孩子毫无反抗之力,于是抛却苟活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铤而走险,在众人大快朵颐无暇顾及之时,他拔腿就跑。荒野里没有任何的遮蔽物,哪怕有一个人抬起头,都能发现备用食粮的一份已经出逃。所以他只能拼尽全力去跑,宁愿去做荒野里的无名枯骨也不愿变成他人嘴里的美味食粮。

    不知有多少人铤而走险跟上了他的步伐,不知有多少人尚心存侥幸驻留原地,但等他力竭摔倒在地时,没有任何人想要把他搀扶起。

    “嘚嘚嘚嘚嘚”踢踢踏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随着尘土的飞扬,停在他身边。

    他感觉到自己被抱起来,放在颠簸的木板上,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自己已躺在柔软的床上,被人一口一口的喂着甘甜的浆液。

    “你醒了。”老婆婆温柔的笑了笑

    他想坐起来,无奈浑身无力,连动弹都很难。

    “没关系的,这里没有坏人,躺多久也没问题。”

    老婆婆把碗放在他身边的床头柜上,接着起身:

    “既然醒了,那就委屈一下自己照料自己了,还有别的孩子要我照料。”

    他从余光里看到许多雪白的床铺,许多与他一样的孩子,有的孩子已经恢复气力,或坐在床边发呆,或自告奋勇的加入照料的行列,还有的人仍像他一样,不管苏醒与否都瘫软在床上。

    口不渴了,肚子不饿了,但还是很累。

    在床单温暖的怀抱中和若有若无的舒缓曲的摇篮里,他又慢慢进入了梦乡。

    睁开眼,室内已很昏暗,只靠自然光的照耀,光明自然无法长存,何况这么大的一个屋子,只留有一个进出的双开门,明日高悬时尚且有许多光照不到的地方,在日之将陨的黄昏自是更加昏暗。

    虽然还是累,但总算能动了。

    他慢慢坐起来,靠着墙,像许多醒来的孩子一样愣神,茫然的环顾四周,花白的墙壁和天花板还有水泥铺就的暗灰地面,一张一张的床贴着墙壁,两床共用一个台子,一圈完了向内又是一圈,直到所有的地方都有被雪白的床填满。

    这里应该躺满了人,可现在已经空了大半,留下或凌乱或整齐叠好的棉被,只有极少数的孩子还留在床上发呆。

    思绪渐渐回溯到灾难的开始,从她的死开始,他的人生就开始的魔幻般的垮塌,土地接连不断的陷落,灾难紧锣密鼓的来袭,他们筋疲力竭也没能在夹缝中得一刻喘息,桑柏哥,方娟姐那些他熟悉的名字一个个的没入黄土,失去本有的含义,他们都长眠在干硬的大地里,不做言语,不行喘息,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去。

    他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漫长、痛苦、无法自拔的噩梦,在梦里,那些人的欢乐和痛苦是那么的鲜活和真实,可梦一结束,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踪形,回首看去,自己已是脱逃的看客,而陨没其中的人,已是模糊不清的的幻影。

    他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在漫长的折磨里,他的情感已经麻木不堪,还需要很多时日才能恢复过来。

    门外漏进来柔和摇曳的火光,外界涌进来欢快的喧嚣。

    “嗯?”他从天外的神游转回来,把腿从被子里抽出,下床,打算去外边看看。

    初愈的脚踩在粗糙的地面上,自脚板传来的冰凉让他不由得打了个颤。不过也让他清醒不少。他穿过床与床间只供一人通行的缝隙,挪到门口。

    参天的篝火建在离房屋不远的草地,大家相挨着围住篝火,拍着手在欢快的唱歌,偶有孩子不习惯这般的火热,躲在的离人群稍远的地方,自己安静的抱成一团,盯着天边的干黄发呆。

    干黄?

    他也注意到了。

    干黄自遥远的天边涌来,在离火不远的地方与绿草相接,然后停滞。

    太阳落得只剩个头皮还在发光,错过的灿烂的晚霞,只剩下淡红发黄的天空,偶有几朵云彩抹在天边,也因为光的缺失显出暗淡的灰色,直冲苍天的篝火只是声势浩大,光却传不了多远,也飞不到多高,只是应着行进将熄的残光,把本鲜绿的草地染成暖融融的橘黄。

    他一个一激灵——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回头看,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和他一样是一身辨认不出原貌的破布袋,灰头土脸的,眼因为多日吹晒和哭泣而通红,因为睡眠短缺而拖着俩大眼袋,脸颊因食物短缺而凹陷,嘴唇过于缺水,裂成一块块的小碎片,嘴唇中央偏左的地方撕下一块儿来,露出新鲜湿润还沾着一点血的肉,一头金发也因风尘而凌乱不堪。尽管十分疲惫,他还是尽可能地摆出友好笑来。

    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奇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

    紧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位置——门的正中央,他立马让开,低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男孩和善的笑笑,朝他伸出手,“一起来吗。”

    “啊?哦。”他握住伸来的手,被对方拉到篝火边上,什么都不说,只是相并着安静的看冲天的火焰,并着并着,那人贴了贴,靠在他身上,他没有拒绝,因为与他同样的原因,他也很需要一个依靠。

    良久,他才说话:“谢谢你。”

    “啊?我?”他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对别人有利的事情。

    那人不再说话,也不管乐通接受与否,只是抱住他。

    “欸?”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到耳边传来低低的啜泣,抱着自己的身体在细微的抖动。

    “”他不多做言语,安静的抱住这个素未平生,却在他面前敞开的哭的孩子。

    好久没被这样抱过了他都忘了,拥抱居然是这么温暖的东西。

    在泪水的浸润下,他那绷紧麻木的神经也开始软化松动,最后自己的也决了堤,哭的同对方一般汹涌。

    那一夜并不安宁,尽管一开始大家都装作沉浸于和谐的美梦,但在无光的长夜里,每个人都心神不宁,随着时间的流淌,大家的心理防线逐步的崩溃,本来整齐划一的平稳呼吸也被紊乱的抽吸所取代,最后,一个人率先的抽噎,打破了薄如纸纱的隔膜,从个体零碎的抽泣,到集体协同的大哭,每一个人都开始各自的哭号,加入这场痛斥悲苦的协奏曲,为了自己坎坷而莫测的命运,为了逝去且不存的曾经。

    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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