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越州无亲此夜无月
花清眠借口说要去清溪镇采买些簪花珠钗、胭脂水粉一类的东西，要从那处北上良州。清溪镇从来以能工巧匠著称，段章不疑，满口应下。
一行车马浩浩汤汤走了一日，夜里在越州城外驿站小住。
半夜，花清眠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对。夜里风大，吹着窗户咯吱咯吱作响。
司马十五起身去关窗，发现花清眠没睡，“姑娘，可是睡不踏实？我去给你泡壶安眠的汤水来？”
花清眠索性起身，“算了，睡不着，也不难为自己。”
司马十五燃了蜡烛，听见窗外有动静。她同花清眠打着颜色，悄悄凑过去，就听门外有人说话：“小姐，我是朝颜。”
花清眠忙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司马十五谨慎地一把拦住她，小声道：“姑娘，不可。我来。”说着，司马十五一手握剑，一手推开窗户，只开了一条缝隙。
来者确实是朝颜，她一身简装，行李包袱都没拿一个，显然是偷跑出来的。花清眠见状，伸手出窗户，去拉朝颜，“进来说话，你怎么在这？”
司马十五抬手帮忙，将朝颜放进屋来。朝颜一脸害怕，赶忙合上窗户，“小姐，快走！朝颜这次真的没有出卖你，我听见世子和公主密谋，要派段章于清溪镇杀了小姐，那处是三不管的地接，他们就推说是百里逢集复仇。”
“他们……竟这都不肯放过我么？”花清眠以为她要自由身，公主和世子就不会杀她了。但是花茂觉得她有大良皇帝为夫，怕有朝一日她东山再起。一得消息，就立马邀请公主花浅去了世子府，姐弟两人合计，派段章送亲，为的就是半路上，杀了花清眠。
“小姐，你和十五娘赶紧逃吧！在段章他们发现前，跑得越远越好！”
司马十五快手拾起包袱，拉着花清眠就要走。
正在此刻，屋外传来花茂的声音：“我就知道，你这小蹄子不可信！怎么可能半年不见人，忽就回了世子府呢？”花茂听闻朝颜回了世子府，心觉不妙，怕她走漏风声，即刻带着兵马，追了过来。
整个驿站都被火把照亮，即便关着门窗，也能感知远离的熊熊火焰和来者甚众。花清眠和司马十五均是拔了剑，“十五娘，你护着朝颜！”
说罢，花清眠以剑挑开了门上窗纱，打眼望过去，百十来号人，弓箭手已就位，这是要在此处将花清眠射杀。她盘算着，她和十五娘逃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能殊死一搏。这一刻，来得越晚越好，她对着窗户，同花茂聊起了天，想着能拖一刻是一刻。
“阿茂，我从不知晓我们姐弟间有这么大的误会。你这是来送阿姐出嫁的么？”
“误会谈不上啊。”花茂坐在轿子里，有人打了帘子，他走出来，冲着驿站的房间说道：“阿姐可知？你的存在，便是威胁。你若不在这世上，我的皇位才能稳啊。”
“皇位会是你亲姐姐花浅的，我可半分没瞧出来姑母有给你的意思。”
“那还不简单么？”花茂笑着说：“姐姐由来疼我，总归愿意禅让给我的。一如舅父当年也不是把皇位让给了我母亲？你看看，这么说，你更该知晓我为何非要你的命了。我母亲这王位来得就不正，那我们姐弟肯定担心你后悔啊。将来你成为大良皇后了，枕头风吹一吹，大良指剑南下，那我花月国危矣。于公于私，我不能放你走。阿姐，可不要怪我啊！”
“不若我们来做场交易，我允诺你，绝不南下，或者我给你一笔银两，助你登帝位？”
“晚了啊，阿姐。”花茂抬臂，示意弓箭手准备，“阿茂从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我方才做了新的决定，今日送阿姐去见阎罗王，刚好。不必等到清溪镇了！”
花清眠转身，对着身后两人说道：“快找地方躲起来！”
就听花茂一声令下：“放箭！”
簇簇箭声传来，而后乒乒乓乓打在门板上。
“姑娘小心，箭头有火！”司马十五喊道。
火苗已经将窗纱点燃，火势朝着房顶蔓延而去！
她们躲不了多久，花清眠知晓，这样困下去，她们三个只会命丧火场，“我们从后窗户冲出去吧！”
司马十五望着窗外，“段章守在后窗！”
“那里起码没有火。”花清眠转头看着朝颜：“朝颜，我信你。我们一起逃出去，以后你跟我一起隐居！往后我们生活在一起，无主仆之分，只有姐妹之谊。”此情此景，她只有一个担心，担心在她与花茂对峙的时候，朝颜无从选择，最终会跟随花茂而去。花清眠了解花茂，他不会再爱别人，自今日这事起，他也再不会相信朝颜、假意待朝颜好了。
她只希望，她来到这世间，第一个待她好、待她真心的人，她如妹妹般看待的朝颜，能在这时候，忘记过去，选择自己，她眼中带着泪，“朝颜，跟姐姐走，好不好？”
朝颜嘴角笑着，眼里却流出泪，她点着头，“好，朝颜跟小姐走。”
司马十五一马当先，抬脚踹开了窗户，跳了出去！
“放箭！人在后窗，逃出来了！”段章吼道。
百千个箭羽已经射了过来。剑在司马十五手间，挽了一个剑花，一挡一搁，将面前纷飞白羽箭剥落在地，她喊着：“姑娘，快走！”
三人一面躲着箭，一面沿着房檐边快步跑着，此时，花茂那一队人马也奔了过来，将三人前路重重围住。
此夜无月，亮堂堂的火把照得驿站院落恍如白昼。
果然，花茂冲着朝颜喊道：“朝颜！你跟我走，我能饶你一命！快给我过来！”
朝颜抽开花清眠的手，朝着花茂跑了几步，噗通跪在地上：“世子，你放了小姐，行不行？小姐真的不会成为你的阻碍的，朝颜求求你，放了她吧？”
“世子若是肯放了小姐，朝颜下半辈子当牛做马一定好好为世子效力。朝颜多听话，多衷心，世子是知道的。世子，求求你，放过小姐吧？”说罢，朝颜猛地在地上磕头，一个接一个！
花清眠跑了过去，一下扑倒在地，掌心抵在朝颜额头下，垫在土地上。已有汩汩温热血液淌在她掌心，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泪眼婆娑地看着朝颜摇头，顿了一下，才哽咽着从唇齿里挤出来：“朝颜，不要……”
“发愣什么？放箭啊！”花茂这一句算是回答了朝颜。他不会放了花清眠，亦不会再收留朝颜。
这句话一落，朝颜抬起了头，她的眼泪无声落在脸颊。她在心中自问，曾经的自己，中意这个人什么？他歹毒、冷血、孤傲、无情，除了那副骗人的皮囊，他的灵魂肮脏恶臭，一文不值。
朝颜哭着哭着忽就笑了，她抬手拔掉头上那根珍珠发簪，猛地朝花茂刺去，哭着喊道：“小姐，快跑！”
那根泛着蓝光的珍珠发簪，曾是朝颜最喜的簪子，因为那上头的珍珠，是她所爱之人花茂送给她的。而今，人在、簪在，可物是人非，那根簪子插入了她曾经最爱的人的胸口，鲜血染红了那件鹅黄的蟒袍，她知晓，她再也不会爱这个人了，再也不会簪这根簪子了。
“啊！贱人！”花茂捂着胸口，簪子进去不深，他一把将簪子拔了，仍在地上，吼道：“杀了她！”
朝颜眼见着无数把剑朝着自己刺来，她根本都来不及躲闪！她的眼睛随着那根抛落在地上的发簪，一同落在地面萌萌新生的绿草上，复又仰头看着花茂，幽冷地笑着。
这笑，笑自己，时至今日才看穿这人的真面目！笑花茂，若有地狱，她必诅咒花茂，永世不得超生！
“朝颜！”断魂剑也在这时赶到，挡在了朝颜身前，花清眠一把搂住了朝颜，她嘴角已流下鲜血。花清眠向下看去，只见朝颜胸前刀口无数，已血肉模糊成一片。
花清眠哭着，声音满是颤抖，语无伦次地说：“不是说好了，跟我走么？朝颜，你坚持住，姐姐带着走啊……姐姐带着你离开花月国，从此我们隐姓埋名，做一对姐妹不好么？朝颜……跟姐姐走啊，朝颜……”
“好啊……”朝颜眼角的泪滑过，滴落在唇角，和着血，又落在衣襟口，与那团乱剑伤口的血，混在一起。只这一句话的功夫，她胸腔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拼尽全力，用着最后一丝力气，嘴角笑了起来，“谢谢……小姐……原，原谅……了朝颜……”
短兵相接的声音传来，司马十五喊着：“姑娘！快走！朝颜活不成了！你快逃！”
花清眠眼中充了血，她如疯了一般，提剑乱砍，“我要你们死！都陪朝颜去殉葬！”她剑尖只抵花茂身边，花茂带来的一批人马紧紧将他围住，“保护世子！”
段章喊道：“此处交给我！快带世子走！”
“花茂，你等着！”花清眠挥舞着断魂剑，刀刀致命地砍杀着周围之人，眼睛死死地望着众人守护下渐行渐远的花茂。她咬牙切齿地喊道：“朝颜亡魂为证，苍天为证！花茂，我定会杀了你给朝颜殉葬！”
司马十五已经看清，姑娘不会独自逃走了，她那样重情义的人，才失了妹妹，是绝计不会抛下自己而远走的。她忙贴到花清眠周围，护着她，两人背对背，迎着着源源不断过来的敌人。司马十五在安慰着花清眠：“小姐，我们可以杀出去的！”
花清眠轻摇了摇头，以一敌十，尚且有胜算，可她们两人，所面对的是百十人的强兵，她说：“十五娘，一会儿我控制住这边的局面，你的左边，会留出一个生口，你逃出去吧，不要管我了。”
“不，姑娘。十五娘的使命就是护姑娘周全，我绝不会弃你而去的！”
“傻姑娘。”花清眠眼角泪痕未干，“我不懂你们这里的人，都是哪里来的信念。主公让你护我，你就拼命护？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自是应该！”司马十五斩钉截铁地说。姑娘这话说得奇怪，好似她不是这里人一样。
“不对。你的命，只属于你自己，谁都不能替你决定。”花清眠拼尽全力，迎着面前刀剑，使劲将敌人往后推，吼道：“快走！”
“我不走！”司马十五抬剑迎到花清眠面前，帮她挡住了又一拨的突袭。
“你傻啊！”花清眠叹息道。失了这次机会，她们两人的力气只会慢慢被消耗掉。束手就擒，是迟早的事。
“十五娘就算是死，也要跟姑娘死在一起，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姑娘待我我情意。”
傻姑娘，她们在一起才多久，有什么情意可言呢？花清眠此时才想着，自己待十五娘远没有朝颜好的，可这些想法于眼下，已是全无用处，“我知道十五娘喜欢楚星沉，若我们能逃出去，我让你主上给你去说亲吧。”她能做的，就只剩下许一个空愿望了。
“不要，不要！”死到临头的司马十五仍在害羞着，“姑娘，这是勉强不来的！姑娘只让十五娘一直陪着姑娘便是！”
“在我眼里，十五娘是最好的姑娘，配得上任何人。就是……傻姑娘啊……”花清眠知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司马十五至单纯的性子，是觉得不会孤身离去的。
两人回眸望着彼此，眼和血泪一并流。
她们的出招，已到强弩之末，怕是要力竭。
忽听驿站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嘹亮嗓音：“为首的给我留命，其余的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