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犬牙尖尖何物千丝
入秋的良州冷得很,只在日头最上时,且能在院中小坐一会儿,午宴也因着这个原因,摆在了外面。
沈家庄的后花园里,遍种了八色菊花,原本花时差了半月的菊花,有将要落尽的,有才打花骨朵的,刚好在这一时间,得以见得全所有花色。白雪团、金丝万寿、红芙蓉、黑美人、绿罗裙、紫意弄、橘色……真真将各种白的,黄的,红的,黑的,绿的,紫的,橙的都集了全。
这花园子里算是凑齐了几个月间所有的多彩和艳丽。花清眠感慨着,从离开峪林川起,一路自清溪镇到良州,大半的天气是落雨,路途之上满是泥泞和坎坷,而这里竟然是唯一的亮色。
让她原本有些忧郁的心思都变得明亮一些。
园中宴饮长桌摆了三行,在北、东、西三侧,坐北朝南的主座位上坐得竟然不是沈万山,而是百里逢集,花清眠倒是没想到。先前听百里逢集说,只道他父亲同沈庄主有些渊源,没想到竟然是百里逢集入沈家庄能坐主位这样的渊源,想来沈家庄之于百里家,是仆和主的关系。
入了沈家庄之后,花清眠在沈千繁的引荐下与沈万山见了面,简单聊了几句所来缘由。沈万山知晓花清眠对沈千繁的救命之恩,很是客套,一听她来筹粮,不假思索,都没有问她需要多少粮食,给什么价格,就一口答应,好似花清眠要的分量,在他心里有数一样。
花清眠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又说了数量,这在花清眠看来,是花月国第一大粮商一时都筹措不到的粮食,而沈万山笑呵呵,只说让恩人放心。便让沈千繁带着她去客房稍微休息,中午园中有筵席。
江寻易没来,花清眠自己一人多少有些拘谨,没了商量的军师,她觉得有些孤单。
筵席之上,觥筹交错,行了几轮酒,那端得正经官方的局面才稍微停息,而花清眠在这时才好好打量了一番主座之上的百里逢集。
距离上回两人吵架,过去十多日了,不知是因为这天,他的一身玄黑配深灰的装束显得人稳重老气些的缘故,还是因为这个场合他端得很正经,许久没见他,花清眠觉得百里逢集整个人的气韵都变了一般。
除了稳重、老成,还有些疏离的冷漠。
她看着百里逢集和沈万山、秦三忠恭敬地喝酒、聊天,看起来很是专注,望他的眼神就更肆无忌惮了些,总归他们都沉浸在自己言语里,没人会发现她,她就索性更细致得瞧着百里逢集。
他着深色衣衫是好看的,银冠束尽青丝,衬得他面若冠玉,方正雍容。原本精致的面容,多了些从容的霸气,同在花月国青衫容颜绝绝的公子,已全然不似一个人。
她正看得出神,忽一双深眸朝她转来,只一瞬就将她困在他眼中了一般。眼神里说不出是委屈还是不解,总归是带着一种不情愿不开心的意味。
其实,打花清眠踏入园子时,百里逢集就瞧见她了。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可她好似全然到此就是来吃酒吃席的一样,只当自己是个事外人。
几轮酒下肚,他终于发现有道目光望向自己,忙侧头对过去,只希望眠眠能瞧出他眼中的失落和思念。失落她还在气恼自己,思念一别十日有余。
百里逢集端着酒才要朝花清眠走来,就被起身的沈万山拦住,他笑嘻嘻地指着沈千繁,说道:“千繁,快来给主公敬酒。”
沈千繁不知沈万山和夏侯家的渊源,以为爹爹归顺了摘星阁,敬个酒也不当什么。只是爹爹怕是不知晓阿简姐姐的事,她拿起酒杯对着花清眠一举杯,又转向百里逢集和沈万山,说道:“爹爹许是不知晓,路上我多得百里公子和阿简姐姐照应,自是该敬酒一杯的。”
沈万山忙举杯,对着花清眠说:“阿简姑娘救千繁一命,是我沈家庄的恩人,粮食的事,你千万放心,已着人去粮仓调配,区区几万石粮食,两日后就从良州出发。阮红玉已派人知会我,他们漕运的兄弟会压送粮食去越州,花简姑娘就留在府上多住几日,权当舟车劳顿好生修养一下。”
万石粮食,两日就能调配好?这未免太快了些。
好似就有装好的粮食在仓门口等着一样,总归这谈得太过顺利,花清眠一时间不知道回什么,只到了声多谢。
沈万山见她神情有些忧心,又宽慰她,“姑娘且放心,粮食价格低于眼下越州市面的价格,不会让你亏了的。”
“好,我明日会去驿站取了有女王印信的银票过来。”
“都是相熟人,我放心的。”沈万山说道。
令花清眠没想到的是,不仅秦三忠在宴上,鬼书生竟然也在,她有些看不懂了。
可她上次和百里逢集见面时,两人还在怄气,也不好问他。吃了一晌,秋风起凉,花清眠以头疼为由,回房早些休息。
这个时辰下山,赶到驿站定是半夜,也不好劳烦沈家庄派人,花清眠就想着明日一早起身回去。
直道花清眠躺下,都没见人来,百里逢集也未派人来传话,她心里堵堵地,翻来覆去竟然睡不着。
先时,奈何神医与她聊过之后,她那夜还想着自己先低头同百里逢集说句话呢,没想到他却先走了。一别十余日,她总不能见了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直接去见他。
可不见,她心里又没来由地难过。心里暗自生着气,百里逢集就不能来找她么?
许是过了子时,月落乌啼。
屋里头八角桌上的银烛台并未熄灭,长长的灯芯无人剪,蜡烛烧得极快,眼见就要燃尽了。花清眠裹着被子又翻了下身,就听窗外人语:“眠眠,睡了么?”
是百里逢集。
花清眠睁开眼睛,以为自己是梦着,忙坐了起来。
“眠眠?”百里逢集站在窗前问。
花清眠这才发现,百里逢集真的来了,可还要抻着道:“睡了。”
窗外的百里逢集无声一笑,“哦,那我走了。”
“……你……”花清眠跳下床,一头青丝散落在身后,趿上鞋,都来不及披上衣衫,快步跑到窗前,“哗啦”一声推开窗!“你……怎么没走?”
只见百里逢集长身玉立站在窗前,一双含情目脉脉看着花清眠,“不这么说,你会开窗么?”
他望着窗中美人,无妆无钗,散着的青丝垂在肩后,只是小衣一抹缚在胸前。外头只穿着一层薄纱似的襦衣,薄如蝉翼,凝脂肌肤直视无碍。全然不复往日花将军的霸气,淡薄得让人顿生怜惜之情,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啊。
“很晚了,有什么事?”花清眠问。
“你怎么睡不着?”百里逢集问。
“你怎知不是被你吵醒了?”
“我睡不着,我想你。我想试试看,你会不会也想我想得彻夜难眠。”
“不是!”花清眠口是心非,“只是冷,睡不着而已。”
“我们非要隔着窗说话么?”百里逢集指了指门,示意让她开门。
“有话快说。”花清眠仍气着,自是不肯给他开门。
百里逢集无奈,抬手压在门框上,敛起衣摆,一跃到窗户里。
花清眠没想到他会跳窗,看着方正无匹的公子,怎么这般粗鲁,才要骂他,就落入了他怀里。
他身上的锦缎冰凉,贴在她薄衫上,透过单层薄丝,冰得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好冷!松开!”
“抱一会儿就暖了。”百里逢集将她圈得更紧一些,“还恼我呢?”
花清眠冷笑道:“我不过是个恶犬的主人,十恶不赦的蛇蝎毒妇,还从来把与人亲热不当一回事,这样的人,怎么配恼你?”
百里逢集笑了,“听闻利嘴之人必定牙尖,我瞧瞧?”
“狗牙尖尖,你才是狗!百里……”花清眠话只说了一般,那名字“逢集”二字还未出口,就被这人夺了唇舌去。
他偏要将舌尖在她牙齿上舐滑而过,又吮又咬,还很是认真地,得了结论:“不尖,但是唇软舌甜,该是个心软的人才是。”
花清眠又羞又恼,本想着起床下地开窗户,同他吵上一场,哪想直接被他登堂入室如此轻薄!她挣脱再三,也没使上几分力气,似偏要同他纠缠,“你压了我的头发!”
“哦。”百里逢集松了些怀抱,借着屋里将尽的烛火,歪着头,轻手拉扯着她的头发。
眠眠的头发柔亮且厚,烛光不真切,他一手握上去,只抓起了一部分。他慢条斯理,一点不急,左手始终扣在她腰际,生怕人跑了似的。只用右手去拉她掩在他臂弯里的头发。
终是将青丝拽出,他松开手。
第二回再去抱她时,就有了些准头,他的手从她耳下滑过,穿过脖颈之上,将半边青丝抓在手里,往胸前一顺,颇有些得意似的,“这回好了。”不会压到头发了。
花清眠只觉得脖间一凉,待头发被百里逢集的手指尽数捋到她肩膀上时,她忽觉心上有跟弦断了。有东西沿着她锁骨滑了下去!那件堪堪挡住春光的肚兜小衣,原本只靠两根系带挂在脖子上,打了个活扣的千丝结,就被百里逢集这么个捋头发的动作,随着头发挪动,顺便将千丝结解开了,掉落的那根系带,自然落到了她身前。
她发现时,他已瞭见春光。
两人同时看向旁处!
花清眠:“闭眼!”
百里逢集:“我什么都没看见!”
花清眠伸手扶住衣带,“那你眼神躲什么?”
“嗯……看见了。”百里逢集接过她手里的系带,又寻了另一边的,将她按在自己怀里,越过她背脊,手指灵巧地将系带绕在指尖,“从前只有系扣子之说,不叫系千丝结的。只有大婚当日,衣裳上头那结才唤作千丝结。”
花清眠明显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燥热,方才还觉得冷,如今羞得脖子都似要烤熟了似的,好在是天黑,这副窘样不会被他瞧见。她故作无事模样,“那为什么现在都叫千丝结?我也奇怪,明明就是两根,何来……千丝?”
“要双耳结还是单耳结?”系带在他手里已经被摩挲半晌,并没有打结。他竟然还在问要那种结扣?全然没有想系上的意思。
“还是我自己来吧。”
“我来,那就双耳结,成双成对,好意头。”
“你才是牙尖嘴利,怎么有那么多花花绕绕的说法。先前说,不能瞧见姑娘的脚,如今不过打个结,还要扯到千丝结。”
百里逢集笑着,“你说世间什么丝能有千万?”
“蚕丝。”花清眠答。
“不对,”百里逢集十指灵巧相交,将系带打了个双耳结,旋即手又捏住花清眠的下颌,让她能瞧见自己的眼睛,认真说道:“只有情丝千万,让人不得清净。”
“你再闹我,就出去!这是沈家庄,被人瞧见羞不羞?”花清眠打落他的手,转身坐在八仙桌前,“有事说事。我还恼你呢。没那么容易好的。”
只要眠眠还肯同他说话,这人他就哄回一半来了。百里逢集坐在她跟前,换了副表情,正经起来,“大良的士族之后,没有江氏,可江这个姓氏,在大良太普遍了。江寻易的过往,摘星阁目前没有查到。不过今日沈庄主提了一件事,倒让我觉得奇怪,觉得有必要同你一叙。”
“是我要买的那粮食,来得太容易了么?”花清眠问。
“眠眠好生聪明。确实如此。沈万山前说先宫里有位富贵人定了一批,忽然说不要了,要尽快放掉。是以他才刚好将这才出仓的粮食,转手给了你。”
“大良宫里头?何人可说了?”
“背后应该是个皇子,大良皇子都赚钱做生意的,如今粮价长得厉害,皇亲国戚都要在粮商身上扒层皮才算。不过,同他直接交涉的人是个跑腿的,到底是哪个皇子他不知晓。”
“沈万山待你不同。”花清眠说。
“沈万山以前是我父母的故交。再往前一点儿算,他曾是我外祖父家的马奴,他这些年都没忘记我外祖父待他的好,是以仍将我做主上看待。”
“好,我知晓了。”花清眠起身,冲着门口比了个请的姿势。
“此前的问题,我想再问一遍。”百里逢集起身站在她跟前,“你可愿意同我回邺城么?”
“我来大良,是为了给花月国买粮。”花清眠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阮三当家可以帮你押运粮食,天昭帮跑惯生意的,可以信。我也派摘星阁的人帮你盯着,这不是你的顾虑。”百里逢集的言外之意,她可以去邺城。
“可我的家人都在越州啊。”
“他们可曾将你当过家人?”百里逢集拉住她的手,“我才是你的家人,不是么?”
此番外出,是为了寻师父,如今师父已亡,可身后之事还没办妥,花清眠道:“我总归是要回去越州的,在我师父墓前烧纸上香。”
“你有孝心,我没理由拦你。然后呢?安顿好一切之后,”百里逢集近乎乞求,目光灼灼望向她,“肯不肯去邺城找我?”
“等我安顿好一切再说。”
“还恼我呢?下次再不乱说了。”百里逢集低头抱住她,低声求着她:“哪怕你先诓骗我也好,就说你会去邺城找我,同我在一处,好不好?”
“逢集……”花清眠的手抚上了他的后背,轻轻地拍打着,安慰道:“我有些乱,待我捋清些头绪好么?”
“那明日可能捋好么?”百里逢集在同她讨价还价,他太需要她陪在身边了。哪怕就是先骗骗他,也是好的。
“好,再见面时,一定告诉你。”
“你应我了,再见面时告诉我你不恼我了,还要同我去邺城。”百里逢集如得了什么金科玉律般的好承诺似的,自己默默重复地说着他期许的答案。
而后,在她额头啄了一吻,“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