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厢内(下)
“真是的……也只不过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怎么现在想起来却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一样。”
陈元寿自嘲地笑了笑。
项景行和关晓博对陈元寿的理想肃然起敬,但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作为从未参与过那段时光的局外人,面对陈元寿作为理想主义者的“前世”,他们能做的唯有缅怀,而非用贫瘠的语言去呼唤他继续探究自己的回忆。
那样的一个理想主义者,已经不适宜生活在现在这样的时代。
关晓博和项景行虽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不语,但却都在用认真的目光凝望着陈元寿。
半晌,陈元寿才继续开口叙述那段被他深埋心底十余载的回忆:“……我主张的这项观测实验,旨在发现宇宙异常电磁波峰值中蕴含的数学规律性……但当我信心满满地把这个观测项目拿给杨老师参谋,希望她能帮助我申请实验基金的资助时,情况却与我预想当中的恰恰相反。杨老师她……并不赞同我继续我的研究……”
陈元寿说到这里,就闭上了眼睛,他将左手比作“八”字,覆盖在太阳穴上,轻轻地揉捻。
看得出来,公开谈论这段往事,即便对于自尊心已经被碾碎的陈元寿来说,也并不容易启齿。
“杨老师的原话是……她希望我把学术眼光放回正道,别老想着用投机取巧的方式沽名钓誉,任何想要在古典天体物理学上开凿捷径的行为都是愚蠢的……”
“这、这是真的吗…杨雅芬老师她怎么会……”项景行简直无法想象杨雅芬老师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和语气。
在项景行对于在北京生活的童年时光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住在他家对门的杨雅芬老师是个无比热心随和的人。
项景行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陈元寿口中刻薄冷酷的话语跟杨雅芬老师和善的眉眼与温柔的唇角匹配在一起。
换而言之,如果杨雅芬老师想表达不希望作为自己门下前途一片光明的研究生陈元寿分散精力,回归他本专业课题的研究,凭借杨雅芬积年累月的教学经验,她完全有千百种更加委婉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意见,达成她的目的。
就连项景行自己也能想出许多劝解陈元寿的话术,很难想象,在陈元寿没有触怒杨雅芬老师的情况下,陈元寿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就遭受来自杨雅芬老师的言语挫折。
沽名钓誉这样的词汇对于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的陈元寿来说,杀伤力可想而知。就算是杨老师要锉磨陈元寿的少年锐气,也应该留有余地才对。
“咳——”
陈元寿干咳两声,让项景行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
“杨雅芬老师真的会这样对自己的晚辈,而且还是自己亲自教导多年的学生,说这么严厉刻薄的话吗……”项景行无意识地反复摇头,却不知道他这样的动作已经冒犯到了对方。
陈元寿把语调提高八度,厉声重复道:“她让我把学术眼光放回正道,好一个她所谓的正道,杨老师她真的用了这个词来劝告我,莫非她认为我付出心血,经营了这么久的实验项目还是邪道不成。”
看着陈元寿落寞恹恹的神情,项景行的心弦也不由得紧绷起来。
他面前的陈元寿,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能改变他曾经是项景行的偶像,一个少年最希望成为的成年人的事实。
“后来因为无法申请到项目资助,实验进度只能一拖再拖……再后来,我也无力再自费往这个项目里注资。维持精算设备的运转,以及购买不同观测点天文台的数据。所以这项研究就此流产,我这三年来付出的所有人力物力也皆付诸东流。我虽然不满杨老师的这个决定,但从来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默默记挂在心里而已。”
“噢……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不跟你的老师来往了啊。”
关晓博拍拍陈元寿的肩膀,和他一起陷入了沉思。
当然,项景行也是如此。
“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这哪叫‘记挂’啊,明明就是‘记仇’。”关晓博的话语间还是带着些未消的落寞,但更多还是觉得陈元寿没必要这么跟自己的导师较真,他用半开玩笑似的话语开解陈元寿,想要调节他的情绪。
“其实我从来也没有真正怪过杨老师。”陈元寿支起上身,将双手合十,放在唇鼻前方,轻轻带走了他鼻腔里的抽泣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我早就想开了,只不过……”陈元寿松开合十的手掌,用食指指了指一侧太阳穴说道:“这里存放的理智可以接受,但是这里……还是不能接受。”
陈元寿把指着太阳穴的食指回收,整个手掌缓缓下移,最后贴在了心脏的位置上。
“你都四十来岁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关晓博用下巴朝点了点车窗外的那片星空,“或许人家说的也没错啊,假如说你的项目即便获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在学术层面与应用层面来说意义都不大的话,你还真不如把精力都移回到本专业上来。垂直深耕自己熟悉的领域是最容易看到回报的投资……你的杨老师可能也只是不希望你越陷越深,及时止损对你来说才最要紧。”
项景行顺着关晓博的小动作,往车窗外看去,东方的那片星空正好盘踞着明亮的北斗七星,勺柄的方向,正指向东方尽头的北京。
“我比你还要年轻个七、八岁吧,这个道理我能想明白,你怎么还在那里纠结个没完没了,照常理来说,随着阅历的增加,人不是应该岁数越大,越活越明白吗。”
“我只是想要一个理由而已。”
“理由?”关晓博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你是想跟你的导师要理由吗?人家不是已经那么直接了当地告诉你了吗,你路选错了。”
“哼,是吗。”陈元寿闷哼一声,不屑一顾地撇过头去。
“可事实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