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误读
熊岭不知道为什么项景行会这样的执着。
如同这是命运最为厚待的精妙安排,在项景行“消失”的那段时间里,所有人都觉察到了他的坚决,熊岭更是如此。
他们之间自动生成了某种特别的默契,有关于项景行的讯息仿佛都成了需要忌讳的话题,但总有一些冲动在人群中暗涌,愈是压抑它们愈要在犯忌的边缘反复试探。
有天讨论班结束之后,项景行一个人偷偷早退回到宿舍收拾行李,将自己落在宿舍的最后一点个人物品都带走了。
等熊岭和其他室友回来之后,原本放在项景行床上的已经被他自己洗干净,捆成豆腐块的铺盖卷,还有阳台杯架上的漱口杯和牙刷、洗脸毛巾都已经被项景行收拾得一干二净,打包带走了。
自从实习期结束,项景行就正式搬离了学校宿舍。每当谈论到跟项景行有关的话题宿舍里的氛围就会变得非常奇怪,大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想讨论、想非议、想编排,却发现关于正主的咨询素材实在少到可怜。
刘郝一说:“项景行好像刚刚回来过。”
徐杰铭说:“是啊,前面开讨论班的时候,我看见他提前了差不多十分钟从后门跑了。”
刘郝一说:“那你还不赶快看一下有没有丢东西,我们宿舍就你的抽屉锁坏了一直没有跟舍管阿姨报修。”
徐杰铭说:“哦对对对,真是要死······”
熊岭说:“你丫说什么呢,人家回来拿自己的东西而已,这三年同吃同住,项景行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们心里还没数吗。”
刘郝一说:“你也看看你的抽屉吧老熊,你的抽屉锁没坏,但你丫的平时也不爱上锁啊。”
熊岭说:“谁天天关注谁抽屉锁没锁谁才可疑。”
刘郝一说:“随便你怎么说,嘿,反正我的贵重物品都锁的好好的,是啊、是啊……好话都被你熊岭说了,好人都给你熊岭当了,到时候丢了东西可别来怪我们。”
熊岭气得还想争辩,但两个舍友已经分头散开,他们在乎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人格尊严是否得到应该有的尊重,一件事发生后结果的真实或虚假,只要自己的利益没有受到侵害,正义与正直都好像是外太空才会发生的事情。
熊岭把背包重重地甩在椅子上,蹬开门,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这个弥漫着猜疑氛围的房间。
他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不断下滑,找到跟项景行的对话框,编辑好一句话,给他发了过去。
熊岭:“你有没有想过,在以后的某天,想起来今天做的这个冲动决定会后悔。”
对方几乎是立刻就回复了他。
项景行:“我永不后悔。”
熊岭:“话别说太满,你就是太年轻了······”
项景行:“那你呢,拿这种话术来打压我,你还没到岁数吧?我们难道不是同龄人吗。”
熊岭:“正因为我们是同龄人,所以从我的角度和感受出发,我也觉得你现在做的决定非常愚蠢轻狂,你以为你是谁啊?复古文艺青年?三毛?项景行,人要吃饭。”
项景行:“真的是熊岭在跟我聊天吗?不是本人的话就一定是教就业指导课的李方吧。”
熊岭:“······是我,别给我转移话题。”
项景行:“那你应该知道我挺讨厌他的某一些观点吧。”
熊岭:“好啊,你可以讨厌。假设他的那套观点还有理念全是错误的,但你选择毕业之后去冷湖镇,去那个什么火星基地工作的时候,脑子里有没有过闪过哪怕一丝丝犹豫?”
“如果你有过犹豫的话,那就说明这个决定其实你也没有那么肯定是对的,你应该再······”
熊岭尚未来得及将他想说的话完整的打出来,发出去。项景行的回复就直接将它摁死在了输入框里。
项景行:“没有过任何犹豫。”
熊岭:“那你就是有毛病。”
“······”
但事实上,在这次的聊天对话中,项景行的确对熊岭说了谎。
其实他当时也曾有过短暂的犹豫,如果是自己独自深入冷湖镇的荒漠地区探险,那想也不用想,危险系数肯定高的爆表。十七年前,父母跟随着当时各项装备都是国内最先进的科研团,一众人深入荒漠之中的研究所参加工作,最终都一去不返,更何况是自己一个人踽踽独行呢。假定父母还活着的情况下,比起找到他们,自己一去不返的可能性明显更大。
那要不然找个人结伴同行?保镖吗?项景行也不是没有认真地想过要不要找个职业保镖陪自己去冷湖走这一趟,但在他核算了生活成本、医疗风险、遇到意外事件的责任分摊等问题后,他更加确定“找个单位照顾自己”比“找个保镖照顾自己”来得实惠多了。
“果真还是前人的智慧值得参考啊……”
项景行放下核算人工成本的纸笔,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而且加入火星营地工作,对项景行最有利的点还要数地理位置上的优势。父母信中所写到的,那个令他们振奋无比的坐标:经度93335221、纬度38875308恰好就在当年的研究所旧址,现在的冷湖火星营地附近。
如果项景行需要深入研究所旧址,追寻那个假想中的“坐标之门”,那入职火星营地明显就是他的不二之选。再三权衡利弊过后,那些萦绕在心头的犹豫也被打消大半。
但要是说到底聊到透,支撑项景行能够如此坚定地认为入职火星营地就是现下摆在他眼前的,他所能够能想到的找寻父母所说的“坐标之门”方案最优解的有力论据,也就是引发项景行能获得这个意识决定的灵感来源——那封项景行的父亲景仲衡存放在老宅里,尚未寄出的挂号信。
时至今日项景行才发现,自己从那封信里受到的启发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多,那叠厚厚的荞麦色稿纸消解的不只是自己的犹豫,还有对十七年前父母离他匆匆而去的误读。
“再一次,我想替自己和成诚请求一个加入前往冷湖镇的核试验科研团队的机会,并作出严肃的保证,我景仲衡和成诚会在完成科研团队安排的工作指标之余,再进行我们的“坐标之门”观测实验。”
也许当年的景仲衡夫妇,愿意放弃所拥有的一切身家、荣誉,甚至还放弃了抚养年幼的项景行长大,大抵也是因为遇到了足以被称为不可不追寻,不可不完成的人生大事。
在他天真的以为自己终于读懂了父母,能够真正做到与对父母积年的怨怼和解、释怀的同时,阴暗的念头又在项景行的脑海里转瞬即逝。
“他们为了成就自己奋斗一生的事业,真是无论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都在所不惜啊……无论是他们自己的,还是你的。”
“你是可以被牺牲的。”
“你是永远的,亲情的饥民。”
项景行把自己惊醒了。
发现一切只不过是误读之外的另外一种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