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 涪香:江畔何人初见月
娘亲走后,爹爹终日沉迷于沉溺酗酒。终于喝酒误事,前些日子没来得及出诊,耽误了一个小童。眼看着爹爹就要被人告上公堂,楚涵香急得团团转。
思虑一阵,终于她下定决心,与其费心在官司上,不如先救回那小童。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琅琊山上的龙血树,取回血竭。
她只身一人,带着背篓和镰刀就进了山。
琅琊山地大物博,生了许多药材,所以这里时常有人来采药。但也只到山腰一带,再往上走就是荒林了,鲜少有人涉足。
楚涵香做过功课,龙血树喜高温多湿,好阳耐阴。它的药用价值甚高,却从未人曾找到过。那说明它在山上,很有可能就在苏河岸边。
她没在其他地方作停留,径直穿过树林,沿着苏河往上走。
不出楚涵香所料,赶了一天的路后,她在日落之前找到了那棵龙血树。
楚涵香也着实吃了一惊。龙血树一般只能长到一人高,但这棵树却与周围的乔木同高,目测能够上第三层楼。
楚涵香拿起镰刀就准备取药,但树根附近的枝干坚硬无比,镰刀根本划不破。
她看到背面横斜出一小条枝干,支楞着尖尖的叶子。
她转到背后去取药。
果然嫰枝要好取一些。楚涵香竖着划了一个深口,褐色的汁液从中缓缓流出。
她专注地看着血竭流入药瓶,忽然,几滴鲜红色的液体出现在她的手上。
她吓了一跳,险些打翻药瓶。
仔细观察血滴之后,发现是从树梢滴落下来的,她咽了一口口水,往上瞧去。
树上攀着一个人。
两人四目相对,那人眼神狠厉,凶神恶煞。
她被吓得惊呼出声,都来不及处理龙血树的伤口,掉头就往下游跑。
心越慌乱,行动就越凌乱。楚涵被一根藤条绊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
那人已经下了树,一只手捂着腹部,一只手擦拭脸上的血迹。慢慢朝楚涵香走近。
他问:“喂,你在干什么?”
楚涵香想起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不敢看他,盯着地面反问道:“我还要问你在干什么呢?”
那人看着她手里的药瓶,笑了一声,“你是医师吗,来救我一下。”
这声音柔和了些许,楚涵香抬头看去。
那人手臂上有一道长疤,还结着血痂,是新伤。他手紧紧捂着腹部,手掌上沾满了血。
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
趁着龙血树伤口还没结痂,她又取了一些血竭,给那人外敷。
那人坐在草地上,静静地着看她给他处理伤口。
他忽然朝楚涵伸出手,她本能地想往后躲,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
他取下楚涵香发间的一片草叶,向她示意。
楚涵香松下气来,继续包扎。
“在下李涪玄,多谢姑娘相救。”
……
“不客气。”
……
“看你像深闺女子,怎么独自一人跑到山中来了?”
“来寻药材。”
“那棵树?”
……
楚涵香没回他的问题,她掏出一堆药瓶,挑拣出几个放到他面前。一边展示一边说道:“你的伤口都处理好了,一月之内不能沾水。这里有些药,这是外敷的,这是内服的。诊金我就不收了,你好好养伤。”
楚涵香说完话就准备起身离开。
李涪玄拉住她道:“我送你下山。”
楚涵香打量了他一阵,眼神和语气透出一些“不自量力”的评价。
“你都伤成这样了。”
李涪玄顺着她的话说:“你也知道我都伤成这样了,你不怕他们再盯上你?”
……
他捂着肚子,眉头紧皱,说道:“再说了,太阳都快落山了,你忍心将我一人扔在山里?”
……
于是两人结伴下山。
月升日落,苏河水倒影出圆月。
李涪玄暗自轻笑。
其实那些人早就被他处理干净了。
“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楚涵香,荆楚的楚。”
楚涵香着急赶路,李涪玄倒是也没拉她的后腿。
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缓和。
楚涵香紧赶慢赶,及时将药送到,退了那小童的余热。
楚父的酒也醒了,医好那小童,脱了官司。
他看到李涪玄陪着自家女儿一同回来,又受了重伤,说什么也要留他下来医治调理。
楚父因发妻的离世无心生活,女儿及笄十年却婚事未定。他无权无势,不想女儿日后嫁给镇上的公子受委屈,希望她尽快找到一个体贴她的知心人。现在出现了一个李涪玄,他看得出来这人对自己女儿有意思,自然要考验一番,希望成事。
但发现李涪玄身上密集的伤口之后,楚父开始担心起来。
不过据李涪玄所说,他是为官府做事的,渡南土匪横行,他常与其搏斗,所以身上带了很多伤。
他拿出带着官印的官职凭证,消除了楚家父女的怀疑。
楚父对他的好感更甚了。
李涪玄对楚父的关心照单全收,就这样在医馆赖了一个月。
李涪玄大楚涵香十岁,成熟稳重,智勇双全,举止大方。在医馆做事殷勤,还常去父女俩的住处帮忙。
在楚父的撮合下,两人顺理成章地处了起来。
半年后,李涪玄正式上门提亲。由于他双亲早逝,所以聘礼由他亲下。
楚涵香本以为这辈子就可以这样相夫教子地过下去了。
可是新婚之夜,鲜艳的不只有龙凤花烛,还有满目的鲜血。
一拨人洗劫了楚家,在场主客的性命都落入刀下。
为首那人对着李涪玄说:“好兄弟,你还真是让我好找啊。”
他用刀尖挑下门上的囍字,“这是做什么,你竟然在妄想正常的生活?你养的那群小崽子们都不要了?”
李涪玄大喊:“你别动他们,孩子是无辜的。”
楚涵香看着他,心中满是惊疑。
但面对那人的步步紧逼,她还是张开双臂挡在了李涪玄身前。
红色的嫁衣铸成一道屏障,凤钗摇曳,映衬着刀光剑影。
那人揉皱手里的囍字,用血红的刀尖挑起楚涵香的下巴,说道:“就是你让我的兄弟放下了刀?还行,长得倒是不赖。”
李涪玄拉住她的手,挡在了她的前面,对那人说:“她是我的妻子。”
那人却忽然暴怒道:“妻子,你配吗?”
说着,刀刃就朝两人劈了过去。
楚涵香拉着李涪玄往后退,两人摔在地上。她紧紧闭着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疼痛并没有到来。
她睁开眼,父亲挡在身前,用尽全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香儿,跑!”
楚涵香像发了疯一样,捡起地上的刀就向那人砍。
李涪玄为了护她,脸上生生挨了一刀。
等楚涵香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逃离了修罗场。李涪玄满脸鲜血,浑身是伤。
楚涵香拂开他的手,冷冷问道:”那些人是来找你的?”
李涪玄点了点头。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十分陌生,她漠然地问:“这是哪里?”
李涪玄答:“你不是说你想在山上开一家医馆吗,这是我给你建的宅院。”
楚涵香的拒绝还没说出口,李涪玄接上:“是岳父设计的,我们想要给你一个惊喜。”
楚涵香说不出话。
良久,她沙着嗓子质问:“给我一个解释。”
李涪玄也是犹豫不决,过了许久,他终于咬着牙开口道:“他是我的结拜大哥,其实我不是官府的人,是给土匪卖命的。你救我的那一次,是我第一次逃跑成功。”
楚涵香问他:“你怎么选?”
李涪玄愣了一会儿,答道:“我自知亏欠你,不敢再奢求与你相守。”
楚涵香的心绪就像断线的风筝,她说:“既知亏欠,那我要你去敛好我父亲和满院亲朋的尸骨。”
李涪玄以为事有余地,继续说道:“对了,后院地窖可避难,你……”
楚涵香冷漠地打断他的话,“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李涪玄听她这语气,一颗心揪了起来。
她开口说话,不含一丝感情。
“我从此就在山上,永不入世。你我老死不相往来。”
从此以后,苏河边的月亮月月都有圆,苏河边的人影却只能对影成双。
龙血树上的红锦带一年多一条,树下人的白发一年多一缕。
李涪玄信守诺言,绝不踏上楚家医馆的那片山头半步。
他运筹帷幄,忍辱负重。让当年洗劫楚家的人相继“亡故”,坐稳了玄武堂第一把交椅。
除了老二逃走苦寻未果,收养的其他两个孩子都在健康地长大,在某天下山的时候,又顺手捡回来一个。
听说楚涵香用起了山腰的信箱,还收了许多女弟子。他觉得有些欣慰,她的日子也在继续过着。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日子就这样年复一年枯燥地过着。
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姑娘来到这里采药,他们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相遇。
小女孩瞪着大眼睛问他:“你就是树神仙吗?”
李涪玄见到她本来有些奇怪,但看到她天真的模样,却被逗乐了,他问她:“什么是树神仙?”
那小女孩答他:“母亲告诉我山里有棵长尖叶子的树,只要取了它的药,就会有神仙出现。我刚刚采了药,你就出现了,所以你就是树神仙。”
她的眼睛一下一下的,透着俏皮可爱。
李涪玄忽然对这张脸生出熟悉之感,忽然想起十年前楚涵香来这里取“血竭”,他诧异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笑着说:“我叫楚雁,荆楚的楚,鸿雁的雁。你呢?”
李涪玄眼里泪光闪动,他克制着情绪涌动,对她说:“我叫树神仙啊。”
楚雁高兴地问他:“那你可知道天上的故事?”
李涪玄蹲下身与她平视,“我不知道天上的事,却晓得许多人间恩仇。”
楚雁最喜欢听故事,她脸期待得望着她。
李涪玄摸了摸她的头,说:“一不过我来凡间的事不可泄露,你只要答应我不告诉别人,我就跟你讲。”
楚雁同他击掌。
“没问题。”
于是楚雁听了大半个时辰的故事,眼看着过了饭点,她赶紧同“树神仙”告别,跑回了医馆。
“臭丫头,又跑哪儿去玩了?”
楚涵香正举着扫把在门口等她。
楚雁赶紧掏出药瓶,双奉上,“娘,我找到那棵叶子尖尖的树了,这是我取的药。”
楚涵香看着那小瓶“血竭”,往事浮上心头,她竟难得地出了神,饶过了楚雁这一回。
从此以后,楚雁只要看到窗前有青鸟停留,就知道今日可以去听“树神仙”讲故事了。
她喜欢故事里的江湖侠气,快意恩仇。
日子就这样从指缝间快乐地溜走。
楚雁十六岁时,李涪玄送了她一个药箱。
“生辰快乐,成人礼。”
楚雁收下了,却有些愁眉不展。
李涪玄敏锐地发现了楚雁情绪的不对劲,问她:“怎么不高兴?”
楚雁答:“颂安发了瘟疫,我想去救人。”
李涪玄看着她焉耷耷的样子,知道肯定是楚涵香不同意她去。
他问:“你母亲不许你去?”
楚雁失落地点了点头,但旋即鼓起勇气说:“不过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就下山。”
李涪玄敬佩她的胆色和热心,他支持她去闯一闯。
但现实的问题还摆在眼前,他问:“可城都封了,你怎么进去?”
楚雁答得非常坚定:“医者当博爱,眼中无疆界。区区一道封城令而已。”
李涪玄问她:“你当那守城兵是吃素的?”
楚雁仍无所畏惧,只是有些伤感。
她说:“我自有办法。但要是我这次回不来,能不能请你去替我告慰母亲?”
李涪玄很想答应,可他终究是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能上山。”
楚雁早就看出他与母亲之间有牵扯,因为每次她一提到母亲,他的状态就会变得很奇怪。但无论怎么旁敲侧击,她都没能寻到两人之间的蛛丝马迹。
她起身告别,“无妨,那你多珍重。”
李涪玄对她说:“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到时候我去颂安接你。”
楚雁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她忽然回头说:“对了,其实‘雁’字是取自‘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天空广袤,我飞不出无边的天光;江水横阻,我也只能掀起几丝涟漪。
李涪玄明白了楚涵香的心意。可家仇在前,责任在肩,他也只能默默守护。
没想到楚雁真有本事,妥妥地压住了颂安的瘟疫,还得了个‘霜锁黑河’的称号。
他一高兴,就让人给她画了一副像。但画完之后,他又不好意思送出去了,只能挂在屋子里留给自己和孩子们欣赏。
李涪玄遵守诺言,去颂安迎她。
回来之后,他在南山新建了营地,把玄武堂正式交给了三个孩子,还给楚雁也留了一个位置,然后自己在山上守着弟兄们的家眷。
之后楚雁出山闯荡,楚涵香守着医馆,李涪玄守着琅琊山。
过了很多年,楚雁才回到琅琊山,还带回了一个小孩儿。
李涪玄见过,那个小娃娃有些孱弱,却也活泼讨喜,性子应该是随了母亲。
可楚雁却不像从前一样活泼自在了,她好像心里装了许多事。
她嫁了人,难道是那人对她不好,而且也不见那人陪她省亲。
虽然楚雁说了一些可信的理由,但李涪玄还是想要去找那个混蛋算账。
可是,他又该以怎样的立场出面呢?
他犹犹豫豫地拖了大半年,忽然传来了楚雁去世的消息。
他一怒之下冲去了北海,却看到那个男人在楚雁的灵堂前失声痛哭。
他在暗处盯着庭院里的丁香花看了许久,最后还是默默地离开了这里。
他都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了,又凭什么去质问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