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千丝
这一夜李知竢没有回来,榻上骤然空出来,裴致乍然还有些不习惯,但她素来不黏人,贴着绸缎的软枕想着事,直到过了子时才睡过去。
因着睡得晚,这一日清早起得便也晚了些,透过帷帐窥见一丝天光,知天色不早,裴致伸出一只手略撩开帘子,“文穗?”
裴致睡眼朦胧,眼角余光先看见银白色的衣角,紧接着一只手顺着她的动作撩开一半帷帐,李知竢早已经是利落清俊的整齐样子,坐在榻边看着她,“醒了?”
裴致揉揉眼睛,失笑了一下,“竟然是这个时辰了,今日早朝后不需披折子吗?”
“今日休沐,不必上朝的。”
裴致这才记起日子,忙问:“那你昨夜?”
“昨日议完事有些晚,便在大明宫寻了一处空殿歇下。”
“那便好。”裴致借李知竢的力坐起来,“用过早膳了吗?”
“还未。”
“你等等我,我们一起吧。”
“不急。”
扬声唤了婢子过来,裴致洗漱,更衣,惦记着李知竢还未用过早膳,草草簪了两根钗子便算完,李知竢却不急,在一旁静静等着她。
看她眼下有淡淡的乌青,李知竢抬手在她眼下磨了磨,力道很轻,“没休息好?”
裴致握着他手背蹭了下:“有一点,在想事情,愉安,用过饭食后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李知竢微微笑了,“好,我也有些事。”
李知竢口味清淡,裴致较之稍挑嘴了些,一个月来宫人们摸清了两人的喜好,由此没少得典膳厨和尚食局的感谢,裴致胃口不佳,用了小半碗的粥便停了筷子,托着腮认真看李知竢用饭食。
裴致忽然想起在衡州时,两人在小饭馆用汤粥和馎饦的场景。那时她还觉得,自己同李知竢着实太有际会了些,先是在诏州偶遇,错过后又在衡州相逢,最后知道彼此的身份后还能好好相处。
一年以后她成了这人的妻子。
发觉裴致托腮看着自己,李知竢已经从起初耳尖泛红和不自在变成了如今的淡定处之,放下碗筷,他拿着帕子擦了擦唇角,看裴致推过一杯茶,含笑饮下。
太极宫地处长安城正北方,李知竢同裴致并肩看着暮春时节的景色,直到走到千步廊,身后的一排内侍宫女在青柏的眼色下,自觉退在极远处。
太极宫更为清静,见真的没有旁人了,裴致才伸手牵住李知竢,细白的指穿过李知竢的指间,紧紧相扣。
李知竢将人拉进怀中,自背后环抱住她,清清淡淡地问:“阿致,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宫教博士的事。”
李知竢静静听着。
“最初是有一日清早品桐为我梳妆时,我随口提了一句宫中的教习,品桐一改往日的稳重,情绪不太对。后来没过几日,我带着品桐和文穗放风筝,碰上一个小女孩,我见她讨人喜爱,就聊了一会儿,小女孩说齐博士常常教习后留她一人,再问品桐,她的样子还是局促闪躲。也就是这样,我才说,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之后便是我吩咐青柏的事,找到那小女孩说了些话。我昨晚回来,再次问品桐,她告诉我,齐博士专门挑没有背景性子柔弱的小宫女下手,品桐也曾深受其害,太医署中有医工是齐博士的眼线,还曾让一个十四岁的宫人滑胎致其亡故。
至于贺博士,是由齐博士引荐进宫的,似乎也不甚清明,有断袖之癖倒也无妨,就怕同流合污,威胁小内侍。”
裴致看不见李知竢的表情,半晌听他有些严肃地开口:“齐、贺二人在宫中任宫教博士有十数年之久,私下做出欺男霸女,恃强凌弱的事,按宫规该当绞杀。”
裴致却叹了口气,靠在他胸前,惆怅地看着远方,“我何尝不知道按宫规羁押齐贺二人,着人审上一审,他们的罪责或许便能抖落个七七八八。可直接以秽乱宫闱发落,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个罪名,被他们欺凌过的内侍宫女们一经公开后该怎么办?愉安,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勇气再面对一次指责与伤害,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们的痛苦。”
“嗯。”李知竢声音不高,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你想的妥帖。若不直接发落,可有主意了?”
“有。”她在他怀里转身,仰着头看他,将自己的主意说与他听。
李知竢想了想,又将她的主意稍作改动。
裴致听着,眉眼渐渐舒展起来,“还是你最聪明。”
李知竢轻抚着她的肩胛,“是你的主意好。”
两人你夸我我夸你,裴致终于露出一丝笑,“我起头,你修整,和我们在衡州过花节的时候是不是很像?”
李知竢理了理她的长发,“不算修整,只算做添一笔。”
裴致靠在他怀里有些难过地叹了口气,“可怜了那些小男童小女童,那么小的孩子,便受尽倾轧。”
李知竢下巴搁在她发顶,沉静而清醒地开口:“阿致,万物万事不会总是清正的。有人在的地方,难免会有邪念。我们能做的,是尽力肃清,拨乱反正。”
“我知道。”裴致环过他的腰,小声说了一句,“我懂得。”
想出了合洽的法子,裴致的心事略微放下些,人也提起精神来,于是问李知竢:“方才你说同我有话讲,是有什么事?”
“今年因着随州地动雪崩,科举较之往年也晚了些,三月底才授官,再过两日是曲江探花,我们去看看?”
“真的吗?”裴致惊讶地看着他,抬臂揽过他的颈,“就知道你会答应我,那我们那日先回我家看看阿翁,再去曲江好不好?”
他任裴致的人动作,也纵容地笑了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裴致心里压着宫教博士的事,高兴了没一会儿,神色又黯下来,李知竢看了,紧扣住她的手,牵着人从千步廊转回承恩殿。
太医署。
滕免一抬头,便见太医署内跟着一起值夜的小内侍换过一盏灯,扣上灯罩后小心开口:“医工,这下可够亮了?”
他入宫许多年,因着宦人的身子,却还只能在医工的位置上熬着,因此看着谨慎小心的小内侍,滕免松了松手腕,放下手中的笔,起了一些感同身受,语气照往日温和许多,开口道:“够亮了,去歇着吧。”
“是。”小内侍年纪不大,冲着滕免行了一礼,“奴才就在外间,医工有事唤奴才便可。”
能有什么事?滕免唇角勾了下,从前宫中有皇帝和太子,如今迎了太子妃,不过也就三位主子,都不是病弱的身子,且太医署的太医们个个医术高超,哪里用得上他们这些小医工。
往日里除了给太医们打打下手,医工们无非是抄写方子,为宫人们诊脉看病,而宫人们大多谨慎小心,如非病急,一般不会在晚间惊动太医署。
滕免半阖着眼,正昏昏沉沉地,方才的小内侍又匆匆跑进来,“医工,医工,东宫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