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打发时间4
其中应该是藏著他这位出题者想要表达的讯息──给身为解答者的我的讯息──而那个讯息大概与第三条线索「那本书说的正是现在的我」有很大的关系。
现在的我,把「现在」直接解读成是「今天的我」应该没错吧。
由此为出发点,我一一在脑海中回想自己今天来到这里之后,与老师之间的对话。一定能够在这当中找出头绪,因为老师说──快点发挥智慧找出那本书。
此时,我听见从远处书房那儿传来老师的声音。
「我刚刚没提醒你,找书的时间到五点钟为止。你可没时间像纯文学作品一样自言自语个没完或细细描述情景啊。」
「咦咦!居然还有时间限制吗?」
「笨蛋!听好了,还剩下三十分钟,你这没用的家伙!」
他在说话内容的重点前后,还特地毒舌一番提醒我。那个人其实不是推理作家,只是个嘴巴恶毒的大坏蛋吧。不过现在没空说这个,总之我没有时间悠哉思考了。
我重新审视刚才思考到一半的想法,也就是老师想要告诉我的讯息。
「现在的我、现在的我──」
捕捉出题者的企图,解读作者想要传达的内容。
对了,我今天来到这里,一开始告诉老师的就是那个现代国文课的问题。难道线索与课本里没有推理小说的话题有关吗?那个话题是什么东西的伏笔呢?
「现在的我──今天的──我。」
结束时间迫在眉睫,我在嘴里细细反应这句话,匆忙思考着。
──今天的我是……
我就这样站在书柜前思考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听到走廊上的钟摆时钟发出五点整的报时声。
这个时候我想起那件真相,不禁感觉自己的脚下天旋地转。
*
「哎呀呀,名侦探回来了。」
我一走进书房,就见老师露出傲慢的笑容迎接我。枯岛先生依旧和刚才一样悠哉地坐在椅子上,矢集先生也一样坐着,不过整个人就像经过七天七夜日晒的白萝卜般有气无力地趴在茶几上。能不能拿到稿子必须看决斗的结果,因此他会精疲力竭也是理所当然。
「好了,云雀,找到那本书了吗?」
老师坐在惯用的椅子上,在我面前夸张地跷起脚。我冷静下来后,点头说:「是的。」
「哦?不过你的手上却没有拿着那本书?」
老师说得对,我的确没有拿着书,我完全空着双手。不过没关系,因为我想到答案的同时,也想起那本书在哪里了。
「老师想看的那本书,就在这个书房的书柜上。」
我毫不犹豫走向其中一个书柜,稍微拉长身子伸出手。矢集先生往前探出上半身,紧盯着我准备拿下的那本书。
最后,我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递给老师。
「阿嘉莎.克莉丝蒂的《罗杰.艾克洛命案》。这就是老师想看的书,没错吧?」
现场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老师坐在椅子上看着那本书的封面,很快便一脸无趣地仰望天花板,这样说:
「真幸,你等我到十点。」
「咦……?意思也就是……」
突然被叫到名字,矢集先生连忙站起身。
「意思是我会把稿子写给你。」
看样子这场决斗是我赢了。
夜空里浮着一颗美丽的满月,仿佛是某处的风流雅士渲染出来的作品。
「谢谢谢谢!真的很谢谢你!」
矢集先生在住宅外的小小门前频频对我低头鞠躬。
「多亏云雀小姐的帮忙,我等会儿才能够顺利带着稿子回去!」
「呃、不……关于这件事……」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的街道上,街灯一盏一盏亮起。飞虫受到光线的诱惑,忘我地绕着街灯盘旋。
「但是,你是怎么想出答案的?我丝毫没有头绪呢。」
他有这个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矢集先生当然不会知道答案,因为这个问题只有我一个人能够解答。
「居然只凭着那三条线索就知道答案。那本书,《罗杰.艾克洛命案》是阿嘉莎.克莉丝蒂女士的代表作之一吧。我记得那是她在几十年前写的作品……为什么老师现在会突然说想看那本书呢?」
是的,矢集先生说得没错,《罗杰.艾克洛命案》是名侦探白罗系列的第三部作品,也是阿嘉莎.克莉丝蒂的作品当中,不对,该说是所有推理小说中最耀眼的名作,因此有许多人读过。
故事是从金艾博特村发生的一起妇人神秘死亡事件开始。后来村里的乡绅罗杰.艾克洛在书房里遭到杀害,虽然有嫌犯却始终找不到关键证据,嫌犯就在这种情况下被定罪。某位人物在这起事件中担任白罗的助手,并记录事件,同时也自行着手调查和推理。
整本书的摘要大概就是这样。
「我得以突破谜团是因为老师给的第二条线索『空白的十一天』。这条线索让我道出阿嘉莎.克莉丝蒂。」
「十一天和阿嘉莎.克莉丝蒂有什么关系?」
「我记得是一九二六年的十二月,当时已经是知名作家的阿嘉莎.克莉丝蒂在某天外出之后突然消失,因此引起话题。」
「啊!这么说来,我也隐约记得那件事!听说她失踪了。」
「是的。后来她被人发现以其他人的名义投宿在某家旅馆里,不过找到她也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也就是时隔十一天之后。」
「这就是『空白的十一天』的意思吗……?」
现在仍无法知道她失踪那段期间发生什么事,据说她本人也绝口不提。
「我曾在与她相关的资料上读过,身为当红炸子鸡的新生代推理小说家引发神秘事件在当时蔚为话题,能够想起来只是偶然。」
「没有那回事!不过你居然能够从这一点道出正确答案,真了不起。」
「其实『空白的十一天』这句话不单单能够锁定作者,也藏着另一条线索。」
我一边很在意自己乱掉的麻花辫,一边继续说:
「矢集先生知道《罗杰.艾克洛命案》最早发表于什么时候吗?」
「呃……战前的……不对,是大正时代(一九一二年七月~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吧?」
矢集先生偏着头认真思考着,结果还是没能够想出正确答案。
「抱歉,看来我还有待学习……是哪一年呢?」
我不清楚因为他是菜鸟编辑所以不知道答案,还是我特别偏爱推理小说,所以知道答案。
「是一九二六年。」
「……啊!同一年!」
他原本僵在那儿,脸上表情像等着要上发条的发条人偶,旋即又注意到相同之处而大喊。
是的,《罗杰.艾克洛命案》发表的时间与克莉丝蒂失踪的时间,同样都是一九二六年。
「我由此判断正确答案大概就是那本《罗杰.艾克洛命案》。再配合第一条线索『我也曾经读过的书』,根据这两个条件,答案就是《罗杰.艾克洛命案》了。」
「原来如此!亦即你尽可能充分利用线索导出了真相,对吧!我愈来愈觉得你真了不起!能够打败久堂老师,我想这次老师也不得不认同云雀小姐的实力了。毕竟那位宛如被放到野地里吃人的大野狼老师,此刻正乖乖待在书房里依约重写稿子!」
一知道可以拿到他原本几乎要放弃的稿子,矢集先生就变得很多话。
「矢集先生,你说那种话,到时候会被老师狠狠修理喔。老师拥有很可怕的能力,包括知道别人在他背后说他坏话。」
「咦……怎、怎么可能。不对,的确有可能……」
「让你久等了,小雀。嗯?矢集老弟怎么回事,你的脸色怎么像幽灵一样铁青?」
晚了一步才出来的枯岛先生看到矢集先生的脸之后,笑了出来。
矢集先生留下来等稿子完成,我和枯岛先生向他点头道别后,离开久堂家。
「我送你到家门口,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很危险。」
枯岛先生每次往前迈步,他的深蓝色羽织(注1)就会在我面前摇曳,那色彩彷佛是为了融入夜色而存在。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不过学长虽然藉口一大堆,对于小雀读过的书倒是一清二楚。」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儿,枯岛先生突然以一如往常的温柔语气安慰我。
「很难讲,毕竟我也不清楚老师所说的话哪些是认真的……」
然后,他继续以一贯温柔的语气这样说:
「还好你能够勉强以侦探的角色逃过一劫。」
「……什么意思?」
看不见姿态的鸟儿从某处发出不可思议的叫声。枯岛先生突然停下脚步看向我,倏地凑近我的脸说:
「你家到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抵达家门口。
「谢、谢谢。」
道谢后,枯岛先生悠然自得地挥挥手准备离去,又临时改变主意转过来。
「对了,学长要我告诉你:『找找老鼠的肚子里,不晓得会不会出现染上甜甜咖啡的
稿纸碎片呢。』」
「啊!」
「你们两人真是绝妙的组合呢,呵呵。」
枯岛先生笑著,弯下腰捏住我的脸颊,轻轻朝两侧拉。
「害自走!(快住手)」
「哈哈,小雀,说说看柠檬汁。」
「离蒙兹。」
「喔喔,真可爱。」
我被他这样玩弄了好一会儿。
接著,他就像心血来潮改变方向的风一般,踩著木屐消失在黑暗中。
我独自站在自家门前发愣。
老师──果然发现了。然后,枯岛先生八成也从老师转告的话里知道了真相。不对,也许他早就从老师出题的意图中看穿了一切。
看穿我其实不是侦探,而是犯人。
*
这是我今天一天的生活,○月x日事件的所有细节。
我原先没有打算要写那么长的日记,也没料到会写到三更半夜,可是一下笔就停不下来,我也没办法。老师也是从头开始重写他的稿子,所以我或许也在潜意识里希望自己多写一点。
前面提到的事情只是我的日记内容,因此当然全都是我的主观叙述。我没有写上自己不清楚、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同时,也有些事实是我刻意不写出来。我在写的是我自己的日记,所以我照著自己的意思决定要写些什么、不写些什么。
问题是──写到这里的期间我一直在烦恼,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详实记录才行。如果不这么做,接下来肯定会睡不好。
事实上《罗杰.艾克洛命案》一书里,最重要的就是用上了「叙述性诡计」。
所谓叙述性诡计是指,出现在小说里、登场人物台词之外的那些文字内容有圈套。
比方说,描写某个登场人物时只用人名,故意不使用「他」或「她」表示,利用这种方式掩饰性别;或者其实是八十岁的老人却故意将他的言行举止形容得像年轻人,让读者对年龄产生很大的误解。读者以为叙述部分的内容可以相信、不会骗人,作者却反过来利用读者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这就是叙述性诡计。
其中在《罗杰.艾克洛命案》一书使用的手法,一般称为「不能信赖的旁白」。
《罗杰.艾克洛命案》这本小说,形式上是侦探助手写的笔记,事实上写这个笔记的人正是犯人,诡计就在这里。如此一来读者原本信任并阅读的故事内容全变成了「不能信赖」的东西。当然啊,既然是犯人自己写的笔记,自然会配合自己的需要,省略对自己不利的内容。于是真相就逐渐遭到扭曲。
因此读者往往认为这种手法不公平,甚至批评这样一来作者和读者就无法公平竞争解谜了。不过之所以在这里提到这件事,是的──我现在写的日记就是采用了这种手法。
好了,接下来我就揭晓没有写出来、不利于我的部分吧。
事实上,我今天抵达老师家没多久,老师就出门去买东西了。
「墨水用完了,我去买。你乖乖煮咖啡等著,知道吗?」
当时已经做好煮咖啡准备的我,送走匆匆出门的老师之后,先煮了一杯自己要喝的咖啡。然后我一边吹凉杯子里的咖啡,一边按照他所交待的,乖乖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
可是,啊啊,当时我不小心发现了,老师书桌的抽屉微微开了一条缝。
既然发现了这点,我就无法抗拒诱惑。虽然毫无根据,不过我可以感觉到,不晓得为什么我坚信那里一定有那个东西。
──老师的新作稿子一定在里头。
不出所料,我一打开抽屉就看到稿子,然后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专注在看稿子了。不可以,尽管我在理智上知道这样不行,可是身体却很诚实……我到底在写什么啊。
总而言之,我无法停下翻页的手。有趣!真有趣呢,老师!
我接下来停手时,是为了伸手拿咖啡杯。然后我的双眼一边继续热切地追逐著文字,一边将咖啡杯就口。我没有确认咖啡是不是已经变温就喝了下去,结果事实上咖啡还很烫,我的舌头甚至稍微烫伤了。
我被咖啡的热度吓得身子紧绷,就在这一秒咖啡从杯子里洒了出来。
洒在老师重要的稿子上。
啊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臼齿仍在喀喀作响!这太可怕了,好可怕好可怕!
我做出自寻死路的行为!──尽管后悔也已经太迟。我连忙收拾咖啡,从厨房拿来抹布擦拭稿子,却不管怎么擦都没用,咖啡渗入部分稿子里,使得文字变得难以辨识。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想一想!云雀,动动脑啊!
我才这么一想,就听见玄关那儿传来老师的声音。我连忙把稿子放回抽屉里,可是这么做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差别只是在于现在被发现然后被杀掉,或是待会儿被发现然后被杀掉而已。
我一边设法冷静,一边告诉老师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说话时,我的心里其实一点也不安稳,我一直挂念著抽屉里的稿子。
话说到一半,老师注意到抽屉并伸手拿出里面的稿子时,我汗流浃背,在心中吶喊著──永别了,我的人生。
但是我的人生在那之后却依然持续著。
老鼠,居然有老鼠!多亏老鼠把稿子咬得乱七八糟,帮我掩饰了洒在上面的咖啡渍。
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我打翻咖啡之后,直到老师发现稿子的状况为止,大约经过一个半小时。老鼠在这段期间咬破稿纸、帮我清除了咖啡渍,这怎么可能?
我好一阵子都难以置信,但这是事实。
于是当时我下定决心,既然如此就利用这个巧合吧。
如果老实告诉老师真相,他一定会笑著把我像稿纸一样撕得七零八落吧。既然如此,我只好打死不认帐。不可以让他发现我就是犯人!
然后,事情演变成老师和我一决胜负。不过,最后证明老师果然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私自偷看稿子、还弄洒了咖啡。
──找找老鼠的肚子里,不晓得会不会出现染上甜甜咖啡的稿纸碎片呢。
他委托枯岛先生转告我的这句话里已经道尽了一切。
他恐怕是从弥漫在书房里、不久前才刚煮好的咖啡香气,以及我明显坐立不安的反应当中察觉到的吧。
然后,他没有揭穿我弄脏稿子的事情,反而愉快地看著我一脸不情愿地以侦探身分决胜负。
他甚至还说:「那本书说的正是现在的你」,让我自己拿著类似设定的小说过来。
他一定很喜欢利用这些安排一步步虐待我的精神吧。
啊啊,我好不甘心!
……可是,今天的事情的确是我不对。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坦白时,偶然被老鼠所救,于是我顺水推舟想要隐瞒真相。还没有成为侦探之前,我就先不配为人了。真是可耻的人生。
明天再去老师家,老老实实向他道歉吧。他一定会勒著我的脖子,把我挂在二楼窗户上,不过我还是想要尽力道歉。虽然他很可能会认真表示要用钢笔在我全身上下每颗细胞刻上:「我今后再也不会忤逆老师了……」
不过,我还是非道歉不可。
补充记录。
过了一晚,到了隔天。
我战战兢兢地前往老师家里一看,只见那些用我做的手工饼乾制作的老鼠饵已经全部清理乾净了。
老师说:「老鼠?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我记得上个月的确还有,不过我早就透过智慧和勇气以及业者的力量,把它们赶出去了。」
没有老鼠?咦?那么被咬破的稿子呢?难道老师上个月底辛苦完成的是其他稿子……?
「欸、咦……?咦?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吗……咦?」
如果是这样,那么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老师该不会是看到抽屉里被咖啡弄脏的稿子后,临时决定要捉弄我吧?如果是的话,那么我的手工饼乾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牺牲呢……
昨晚在我离开之后,老师八成也没在写稿子,只是让矢集先生焦急等候到最后一秒,并以此为乐而已吧。然后到了最后一刻,他才将被咖啡晕开的那几页重新写好,接著摆出总算结束伟大工程的模样,把稿子交给矢集先生。
有可能,十分有可能。
「结果你只是在捉弄我、在玩弄我而已对吧!把我耍得团团转!」
老师面对在书房里怒吼的我,没有半点歉疚的样子,甚至从头到尾带著心满意足的微笑。
接著老师开口说的话实在太好猜了,连动脑推理都不需要,不过我姑且还是把它写下来──
「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