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打发时间
这一天,花本云雀在生气。
对于老师生气,也对于这个国家的教育体系生气──
如果我是小说家的话,应该会这样描写我的心情吧。
今天学校有现代国文课。无论是哪一个科目,上课时教室里大致上都会弥漫着几分懒洋洋的气氛,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事情就下课了。然后学生们如常乖乖敬礼、如常乖乖地坐下,老师也一如往常地收拾好教材,准备离开教室。
于是,我快步走到前面叫住老师,然后对缓缓转过身来的老师这样问道:
「为什么课本里没有推理小说或侦探小说的作品呢?」
接著那位老师,也就是担任现代国文课的东岸老师,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就像蛞蝓突然被撒了七味辣椒粉一样困惑,接著他不耐烦地搔搔头。他的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大概早已失去当老师之初的热情吧,脸上的表情很明显是不喜欢学生拿上课内容以外的事情来找麻烦。
同学们已经纷纷收起课本、离开座位、开始闲聊,没人关注我和东岸老师的对话。
「我认为推理小说中也有许多美丽的作品、广受读者爱戴并持续阅读至今的作品。所以为什么呢?」
这是我从小就有的疑问。我当然也喜欢文笔流畅、巧妙描写内心的文学作品,也喜欢简洁愉快的词汇编织而成的美好诗句。应该学习的东西有很多,但是为什么课本里几乎可说完全没有推理小说呢?
「……问我为什么,我说啊,这样会很困扰吧?」
东岸老师说话时习惯把句子切成一小段一小段。在我听来他大概是边说话边思考原因。
「谁很困扰?」
「学生和老师啊。课本里为什么要放上过去的知名小说、诗或短文?是为了让我们从中学习吧?是为了训练我们从主角的心路历程中读出真正的意思,或是学习日语的文字组成和奥妙吧?国文课本的用意就是如此。课本里如果出现推理小说或侦探小说的话,我说啊,也很困扰吧?」
「您的意思是我们无法从推理小说中学到任何东西吗?」
「因为我说啊,那是娱乐啊,大众娱乐,是让孩子阅读之后乐在其中的东西。那是一种游戏,问读者犯人是谁,让读者一边猜测答案一边往下阅读的游戏。角色的出现是为了被杀死,故事本身的发展是为了解开诡计。作品将细微的心路历程置诸于脑后,也没有深入探究人类或历史,这种玩意儿能够让你学到什么?」
一瞬间,我感觉教室的喧闹声突然变得遥远,熊熊燃烧的怒意涌上心头。他说话时会频频说「我说啊」的习惯平常不是那么严重,现在听来却格外叫人厌恶。
「基本上我说啊,列入课本里的作品大致上会精挑细选出重点吧。只撷取推理小说的部分内容摆在课本里又有什么用呢?也无从得知犯人是谁吧?考试如果考出『请由底下的摘要内容找出犯人』,岂不头痛?」
「恕我冒犯,但看样子东岸老师您不曾好好读过推理小说吧?」
我说话变得有点大声。
「你说什么?」
东岸老师也放大音量与我对峙。
这时候教室里的同学似乎注意到异状,像骤雨停止般停下各自的闲聊。
「您的意思是,推理小说全都是『谜团』,没有心路历程或主题或其他内容,是这样吗?」
「啊、嗯,就是那样。再加上文笔表现和内容多半是不入流的东西。当作卖点的诡计在现实生活中想来也多半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只会笑死人!」
「才没有那回事!」
「如果要我来说的话,推理作家都是个性有问题的人,只喜欢恶作剧或诡异的嗜好!」
「喂,快把你刚才说的话收回去!」
「云雀,来帮我摘花!」
我对眼前的老师讲话很不客气,丝毫没有顾虑到后果,桃花却突然强行抓住我的手臂,顺势把我拖到走廊去,不让我多说半句话。
「感谢老师的指导。」
她快速向我身后的东安老师道谢后,推着我的背往前走。不愧是柔道社,她的力气很大,不管我如何用力想站稳双脚,都会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动。结果我被抓进了厕所里。
「小桃,你为什么要阻拦我!你那么讨厌被人称为明尾高中的迷你哥吉拉吗?」
「还问我为什么,你这个傻子!你跟老师怒目而视打算要说什么?然后哥吉拉的事情我等一下再好好盘问你!」
「我那是……为了维护所有侦探和推理作家的名誉,挺身而出讨伐敌人!」
「别挑安和乐利的下课休息时间在教室里讨伐敌人。」
「可是……可是……」
我不甘心也很难过。一想到连现代国文老师对于推理小说的认知都是如此,我就无法忍受。我最爱的那部作品还有这部作品,全都是幼稚且不必要的东西吗?
「……我一直在你背后听着,所以我也听到了。那是东岸的说话方式有问题,那不是一个应该成为学生典范的老师该有的样子。那家伙再那样下去注定要光棍一辈子,至少也会跟他的名字一样过着无趣的人生。」
「小桃……」
「呃,所以你快打起精神来吧。」
说完,她难为情地扯扯我的辫子。
「小桃真有男子气概,明明个子这么娇小。」
「吵死了!我告诉你,你的个子也偏小啊!还有胸部也是!」
「可恶!小桃真恶毒!」
我一直很介意!很介意!
「后来小桃就顺势抓住我,给了我一记漂亮的过肩摔。」
「有趣有趣。」
这些事情让我生气,于是我跑到推理作家久堂老师家,在他面前热烈阐述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气死了。不,此刻也仍然很生气。不是因为胸部,而是包括学校老师在内的一般人,对于推理小说的认知与看待方式。绝对不是因为胸部。
可是我拼命想要表达这种愤慨和不甘心,老师从刚才却只是不断说著:「有趣有趣。」他正深深坐进书房的沙发里,高高翘起脚,品尝我煮的咖啡。
「你有听到我说的话吗?推理小说就是这样才会被瞧不起!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学校老师说得没错啊。」
「噗欸?」
我没料到久堂老师会说这种话,不小心发出狗儿说梦话的声音。
「推理小说实际上就是一种娱乐,也多半为了安排谜团而省略心路历程的描写。许多作品的主题也的确如一般所云的不入流,这点他也没说错。」
「你、你怎么这么说!」
我还以为他这次一定会支持我,没想到完全猜错。我重重垮下肩膀。自己赖以维生的工作遭人这样轻视,老师不觉得不甘心吗?
「你别误会了。我写作不是为了得到那些凭藉打击他人作品博取名声的评论家,或是那个名叫冬瓜什么的现代国文老师称赞。听到那群家伙搓著手说:『您的作品无论翻到哪一页都十分健康无害,这种作品才有资格给背负日本未来的年轻人阅读!』云云,只会让人感到害怕而已。不会产生任何毒害、清纯透明的推理小说有什么存在价值?你说说看啊这个丝瓜头。」
「现代国文老师的名字不叫冬瓜,我也不是丝瓜头。」
「哦,怎么,脸颊鼓得像百货公司的宣传气球一样用力,这样看来就只是普通的西瓜了。你乾脆继续鼓著脸,然后朝银座飞去吧。」
一点爱都没有!小桃的毒舌里至少还带著对我的爱,可是这个人的话里一点爱也没有!
「推理小说不是为了让人放进玻璃柜里称赞:『这真是一部高雅的作品呢。』而是为了让青春期少年压抑愧疚的心情,在三更半夜里挑灯夜战而存在。让少年记住心跳加速的感觉正是推理小说的目的,黑暗的欢愉才是推理小说的乐趣。」
没打草稿就能够说出这番长篇大论的大道理,也真是了不起。
「如果只是希望得到认为自己崇高又伟大的那群家伙称赞,乖乖去写文学作品即可。那群人无法批判人类的爱、歧视、战争等人类永远必须面对的问题,所以以这些为主轴即可。我写小说不是为了人类的问题,只是为了故事,我要写出能够在读者心上,而且是没有任何人接触过的柔软肌肤上,留下强烈伤痕的故事。我不需要『崇高的人类问题』等免死金牌。能够打动读者的唯有尚未被人提及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才能够拯救读者的心灵。」
没救了。这个人无法沟通,我甚至连一点边也沾不上。还以为能够让这位桀骜不逊的推理作家久堂莲真明白我心里的不甘心与悲伤,我错了。
这个人只专注在编织自己的故事,根本不在乎世人的评价或常识,他根本无所谓怎样做会畅销、怎样做能够得到好评价,他只抱持自己那套理论写推理小说,推理作品该不该纳入学校课本等等问题,比起在地球另一侧发生的猫打架的插曲更无关紧要。
「比方说,法国菜的套餐里如果出现味噌汤,多数人也不会喜欢。可是他们不喜欢的原因不是因为味噌汤很难喝。味噌汤很好喝。」
「的确好喝!」
「是的,味噌汤好喝。不过你煮的味噌汤就是淡了点!」
「那件事情与现在的讨论无关!」
「也就是说,不管有多好喝,只要出现的时机和场合不对,人们就不会感到高兴。硬是勉强出现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当然也不是在意课本里是否要纳入推理作品,让我更生气的是学校老师认为推理小说只是娱乐,学不到任何东西。
「我不允许他们轻视推理小说、视之为荒诞无稽且夸大不实。难道我过去感受到的感动和惊叹全都是低俗的东西吗?」
不可能──我宁可如此相信。
「低俗与否,定义终将会随著时代改变。更重要的是,你解释一下夸大不实为什么不行?谈梦境的内容有什么不好?是谁规定无论在何时、哪种场合都是现实事物比较好?」
「那、那是……」
老师离开沙发起身,开始在书房里踱步。他或许是看到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而觉得有趣吧。
「你认为现实的内容永远比较正确且值得尊崇,当有人认为推理小说没有好好描写活在现实里的人而视之为低俗时,你为此感到气愤。可是勉强让夸大不实的内容接近真实,只会让内容变得索然无味。枉费我们这些作家日以继夜用心撰写夸大不实的内容,好让读者看见现实世界不让我们看见的事物。」
老师说完,倚著书桌,望著一整面墙的书柜,视线彷佛正看著远方。
「术业有专攻,争执孰优孰劣没有意义。」
「老师,没考虑过这些因素的人们即使给你不合理的过低评价,你也不在乎吗?」
「我刚才也说过了。低俗与否的定义会随著时代改变,不需要对于一时的评价大喜大悲。」
「……老师,其他人不认同你,你也无所谓吗?」
「我并非是希望别人称赞创作出作品的我,只是希望别人不会忘记我创作出来的作品,这样就够了。」
说完,老师的视线突然看向书桌的抽屉,抽屉里装著新作品的稿子。我因为他看向抽屉而心跳加速,背后满是汗水。
「老师,说了这么多话,你一定口渴了吧?要不要喝咖啡──」
老师突然连忙离开书桌,快动作打开抽屉拿出自己写的稿子。
「怎么了吗?」
我问他,他没有回答。最后老师的肩膀开始颤抖。
「老、老师?」
我战战兢兢地凑过去一看,老师脸上的表情宛如手法诡异的连续杀人犯一样可怕。这张脸让人不禁觉得,他平常那些不悦的表情相较之下已经算是慈悲的圣人了。我难得见老师如此愤怒。
「我……受不了了!」
老师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将成叠的厚重稿纸咚地摔在书桌上,便大步走出书房。
我看到稿纸变得破破烂烂。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
话还没说完,老师就拋下我离开,我孤零零地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迟迟不见老师回来,于是我决定去找他。
我离开书房来到走廊上,依序看看右手边相邻的两间房间,却没有找到老师。
「老师,你在哪里?也不在这里……啊!难道在洗澡?」
「你的脑浆是萩饼做的吗?我为什么要突然跑去洗澡?」
「哇啊!」
说完,老师突然从厨房现身。餐桌上摆著好几种调味料和未包装的蔬菜。这间厨房虽然不算宽敞,不过餐具、烹调用具、食材都摆在方便好取的位置上。所谓的方便好取主要是对我而言。
「我们正在讲重要的事情,讲到一半你却突然不见人影……到底怎么了?啊,老师穿著围裙。好厉害!居然能够这么不适合你!」
只见老师在平常的服装外头套著简单的围裙,手里捧著研磨盆。
「老师会出现在厨房里还真是罕见。你明明平常绝对不做菜,即使快要饿死也不愿意做。」
这里的调味料几乎都是我准备的。久堂老师从以前就不曾做过菜,做菜这种行为就像企鹅不打毛线一样,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而且如果放著他不管,还必须担心他会直接吃掉调味料,所以只要老师出现在厨房里,我总得盯著他。然而老师现在却穿著围裙出现在这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是……?」
我凑近看向老师怀中研磨盆的内容物。里面装著似乎是绿色和紫色混合而成、颜色可怕的神秘粉末。
「老师你真是的……受不了的话,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啊。」
我怀抱几分雀跃的心情,从制服口袋拿出一小包东西给他。
事实上今天到老师家里来之后,我就一直在偷偷找寻交给他的适当时机。
这一天,花本云雀很雀跃。
不晓得有没有做成功呢?──她心想。
如果我是小说家的话,应该会这样描写我当时的心情吧。
现代国文课的下一堂是家政课。
被桃花过肩摔之后,我连忙换教室去做饼乾。刚吃了一记过肩摔,身体有点负荷不了饼乾制作的流程,不过和大家一起做饼乾真的很开心。接著,在少女之间理所当然地出现「你的手工饼乾要做给谁?」等的对话。
「小雀要做给谁?说嘛,快说!哇,害羞了,那张脸好吓人!」
「咿!饶了我吧!」
就这样,尽管同班同学沟吕木柚方不断逼问,我直到最后还是没有招供,不过如果有知情的人看到我的饼乾制作过程,我想答案立刻就会被揭穿。
因为我加入了许多磨碎的咖啡豆用来提味。
虽然四周所有人都叫我不要加、虽然大家都问我是清醒的吗?
「因为所以这是特制的云雀饼乾,给你!」
「这是什么?」
「我刚刚不是说了是饼乾吗?」
老师注视著我的视线,就像在浴室角落发现了陌生的虫子。我原本打算带著灿烂的笑容把饼乾交给他。
「为什么现在要给我这种东西?」
「还问我为什么?老师你不是肚子饿了吗?你不是因为受不了突如其来的肚子饿,所以动手做菜?既然这样,我想用这个云雀饼乾果腹刚刚好!喂!你的表情为什么像是烦恼又增加了?为什么痛苦闭起双眼?这是饼乾哟!」
我在老师面前蹦蹦跳起,拚命强调饼乾的存在感,却没有达到效果,老师甚至还把研磨盆摆到我头上。
「别乱跳。我没有肚子饿,而且这也不是料理,这是诱饵。」
「诱饵?」
「我先说清楚,这不是给你吃的诱饵,别把手伸进去!真是糟糕的家伙。」
「我哪有伸手!别说得好像我一听到诱饵就想吃!」
我受不了老师像在写小说一样左右我的行动。
「不过仔细想想,这东西或许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你果然想吃了吧?呵呵呵,我可以让你咬一口。」
嘿嘿来拿啊──我半带捉弄的态度对著老师挥舞那包饼乾,老师以我没有料到的认真眼神收下我的饼乾。
「云雀,这个刚刚好!我正在担心似乎少了什么。谢了!」
「用、用不著道谢……老师太夸张了啦。不过,你收到饼乾这么开心──」
「正好派上用场。」
老师说著,就把那包饼乾一股脑儿全倒进研磨盆里。
「啊。」
是的,他毫不犹豫的态度,彷佛我们早就说好要这样使用那包饼乾。
接著老师将那些颜色可怕的神秘粉末和我做的可爱手工饼乾磨碎混合,最后加入一点点水揉成丸子状。那些饼乾早已不再具有饼乾的外型了。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悲惨的河底淤泥?
哎呀?真是奇怪。我明明每天都在学校上国文课,明明读了那么多书,面对眼前的景象时,却说不出半句话形容。
「呼,完成了!」
「完成──个大头鬼啦!你对我的饼乾做了什么?太过分了?人家很努力才做出来的欸!人家很用心揉面团欸!」
「这里,还有这里──再来是这里。」
「别假装没听见!」
老师将那些小丸子一颗颗放置在厨房角落的地上。
「再来是书房。」
老师对于我的抗议丝毫不以为意,拿著剩下的丸子回到书房去。一个女生用心制作的饼乾,才几秒钟的时间就成了河底泥丸子──我带著悲伤,摇摇晃晃地跟在老师身后。
老师在书房地上也跟在厨房里一样,四处摆放丸子。
「老师,这到底是什么魔法?」
也许是咒语,咒语比较有可能。
「我不是说了是诱饵吗?这几天我因为老鼠的问题很头痛,已经没办法再忍受了。」
「老鼠?」
「看到这份稿子的惨状不难明白吧!」
老师指著桌上那份破烂的稿子。我又看了一次,终于搞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