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孤旅
“我反对！” 江文斌又大声说了一句。
“你！” 被打断的吴监督下意识地想用戒尺敲桌子，左右看了两下，才想起这是在中秋宴而不是自己的课堂上，戒尺并不在手边。
“竟敢质疑先皇圣训，大逆不道！” 他瞪圆了双眼，气得发抖的手颤巍巍地指着江文斌怒斥道。
“什么是 ‘圣人之德，本于人伦’ ？” 江文斌自顾自地继续发表起自己的言论，“圣人的品行之所以高尚是因为对人与人之间尊卑高下的重视？我反对！”
在场的其他听训的学生皆是屏息静气地看着江文斌，而外宾们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起来，一旁的翻译尽职尽责地将他听到的每句话都翻译了出来。
“什么是圣人？不是尧舜，亦非孔孟。圣经上记载的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他们无条件地奉行上帝和耶稣的旨意！只要归顺主，人人都是他的羔羊，又怎会有尊卑高下之分！”
“你!” 吴监督气得一口气憋在胸口，话没说出来，脸已煞白，一旁的仆人忙上前给他喂水顺气。
“江文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一名年轻的学生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江文斌大声斥责道。
“文斌，晚宴上你是不是喝多了？别胡言乱语赶紧坐下别耽误吴监督讲训了” 坐在江文斌一旁的一名学生拉着他的胳膊想让他赶紧重新坐下，而江文斌心意已决毫不客气地甩开了他的手。
“朝廷斥资资助我们留学，是让我们学成后报国临民，光宗耀祖的，莫要再说这些忤逆的话了！” 一名带着眼镜看着年长一些的学生在角落里规劝道。
“和我同批的留洋学生里，有三名是自费的而非朝廷资助，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本就有选择的权利！“
“你你！自费又如何？你就不是大清子民了吗？数典忘祖的狂妄之徒！” 稍稍缓过气的吴监督气得声音发抖道。
“我可不像在座的其他某些阳奉阴违之人！” 江文斌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了唐诚所坐的地方，“我今天就是要当众宣布，我将正式受洗入教，成为上帝的子民！从今以后与中国留学事务局，与大清朝廷脱离关系！”
江文斌说着便一把脱下了帽子，露出了早已剪去了辫子的短发。
在场的所有学生皆是倒吸一口冷气，吴监督更是直接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江文斌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座位，高举着一本圣经当众展示了一圈便大跨步地离开了讲厅。
大厅里此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向了坐在讲台一角那位位高权重的韩尚书。
相比已经气晕过去的吴监督，韩尚书显得倒是很淡定。
只见他掸了掸长袖，站起身来，捻了捻胡须，轻咳了一声道，“我国家作育人才，不惜巨帑，送尔等留洋，是令尔等学外国功夫，不是令尔等忘本国规矩。如今尔等，剪辫改装，信仰外教，情殊可恶，若皆如此，以国家有用经费豢养若辈，前功皆已尽弃，后患何可胜言。”
韩尚书说完便拂袖和前拥后簇的仆人们离开了。
“韩尚书回去定会给朝廷参上一本，朝廷若是终止留学计划，我们都别想顺利毕业了！”
韩尚书离开后，刚刚第一个站起来指责江文斌的年轻学生不无愤慨道。
“江文斌真正是个自私的人！为了一己之快，难道要毁了我们这么多人未完的学业吗？”
“他这已经是走火入魔了！”
学生们议论纷纷，脸上的表情不乏担忧无奈和对江文斌的愤懑。
“凯。我们回去吧。” 唐诚默默地坐了会，用膝盖轻轻碰了碰凯的膝盖道。
“嗯，好。”
——
唐诚回去后，便回到了书房里，台灯亮着，映着他坐在书桌前低头看书的身影。
但凯知道他并没有看进去，他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唐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已经很久没有翻动书页了。
凯轻轻起身走进书房，一支手撑在书桌上，另一支手臂环过唐诚搭在他另一边的肩上。
“没事吧？”
“朝廷怕是很快要召回所有的留美学生了” 唐诚轻轻捏了捏凯搭在自己肩头上的指头道。
“你在担心不能毕业？”
唐诚摇了摇头道，“我早已申请了提前毕业，毕业论文也准备好了，两三个月后应该可以顺利毕业。”
“那你在担心什么？”
“留学计划本就是朝廷在多方压力下的无奈之举，最初力挺这个计划的李尚书也在半年前去世。我想朝廷终止留学计划是迟早的事只是当这一天真的要来临的时候，我感到迷茫。”
“迷茫？”
“我和江文斌一样是自费留学的，没有接受朝廷的资助，有很大的自由决定去留。我原本是决定毕业便回国的，或许会争取一两年实习的时间，但最终是会回去的我的一名前辈曾经说过，我们的国家不是死了，而是睡着了，未来唤醒她的花火虽然微弱但将前赴后继，有天她定会醒来，我那时想，我一定要成为无数花火中哪怕最微不足道的那个…可现在…”
唐诚抬头看向凯，眼中的温柔带着些无奈和忧伤。
“诚” 凯轻轻抚着唐诚的侧脸笑道，“不论你去哪我都会跟着你的，只怕到时候你想甩都甩不掉”
他说完便主动吻上了唐诚，唐诚轻轻将凯拉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这个缠绵又深情的吻持续了许久，两人才分开。
凯下巴抵着唐诚的肩膀微喘了片刻后在他耳边柔声道，“诚你要是回中国，我便和你一起回去我也很想去你的故乡看看，去看看你说过的湖泊河川，绿色的竹海，还有接到天边的莲叶。如果我想家了就回来看看，不就是乘一个月的船吗？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在和你重逢前，我经常骑马远行，有时候几个月有时候整整一年，我去过加拿大也去过墨西哥的边境。你知道我们本就崇敬飞鹰一样自由的身体和意志，想去哪就去哪，而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唐诚垂下眼，长而浓密的睫毛落下的阴影也未能完全遮住他一向沉静的眼眸中此时闪烁交错的光芒，他紧紧抱住凯的腰，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窝处，凯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
“谢谢你，凯…”
凯低下头，在唐诚的额上落下一吻轻语道，“谢谢你，诚。”
以后的旅途不会再是孤单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