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脂粉
程溯暗暗记下两人形貌,也不再打算往铺子里去,径自离开,行至中途,忽有所觉地回头望去,果然见那男主管还在恶狠狠地瞧着她,不觉冷冷笑了一下,也不言语,心中打算不提。再往前走,又是一些点心铺饭馆,惜乎自己没有带钱出来,立住脚望一望,遗憾走了。
她只觉得处处稀奇,处处有趣,一路贪看,一路还记挂着宫里,恨不得同伴都带出来共乐,念头这样一转,才想起来不对:她和江中流一同出宫,结果现在既没回去,也不与她一道,不知道有没有人焦急找她?
想想也未必,若有人真急切寻起来,街道上不会这样风平浪静,方才那老板既是谢夫人家的产业,想必和里头也通得上消息,这么一想,又理直气壮起来,昂头迈步往前走,不妨和一个人撞上,登时跌倒惊叫乱成一片,就有一个急冲冲的声气骂道:“哪儿来的浑小子,乱冲撞人!”
程溯自己虽然站得稳,看眼前人一步三摇,也觉脚下晕眩得难受。抬头一望,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走到珍宝脂粉阁里,再仔细瞧瞧这人,高鬟云鬓,粉浓脂香,满头珠翠玲琅,至今还乱晃个不住,形状怪异至极,只看得她浑身不舒服。
那人见她只盯着自己看,火气更旺,气急败坏地指着她,才要开口,程溯恍然大悟,脱口道:“你是男人?”
“哪里是个男人,倒是个相姑!”旁边立刻有男人起哄道,那个奇装异服的男子又气又急,也不敢接这个话头,一回头瞧见程溯年少好欺,颤巍巍地竟要动手,程溯瞧着他一身累赘,并不惧他,敏捷退开两步,四下一顾,又奇道:“怎么全是男人?”
男店主闻得前面有动静,连忙赶来劝解,闻言,鼻子里“哧”地一声,气昂昂道:“女男不同席,如今京中好魏晋风,因而女客挪到后头,前面只接待男客——你要仔细!碰坏了,打死你这杀才也赔不起!”说着,一面对着那群男人连连赔笑脸,一面声色俱厉地叫人把程溯扔出去。
还没等人动手,旁边男人群里忽然又接二连三地乱将起来,有喊的,有骂的,登时吵起来,撕扯跌成一团,都说对方冒犯了自己,三言两语,竟动起手来,人在地上乱滚,东西更砸成一片,被人踏来踩去,霎时间没了光华,男店主看得眼睛发直,气血上涌,哪里还顾得上程溯,呆愣愣风箱似的顺了许久的气,才想起张罗伙计拉的拉,劝的劝,收拾的收拾。
程溯本来着恼,如今却好笑起来,见他们闹得不堪,趁无人注意只往后头去,才发现后头与前面大查不查,照样是脂粉、衣裳、首饰,只是里面或坐或立的,都是女人,并不如她想象那般,对外事一无所觉,全都不安地凑成一堆往外瞧,却无人乱动,也无人开口,直到她进来,才见一个女人竟怒气冲冲瞪她一眼,转过身去,程溯惊异莫名地瞧着她。
“我第一次见阁下,莫非阁下此前见过我?”
那女人听她讲得不伦不类,而且并无半点悔过之心,哪怕平素含蓄谨慎,如今也顾不得了,狠狠回身啐她一口:“你这样刻薄的人,见一回就够了!仗着自己是家里千娇百宠的小姐,半点不体谅人情,外头都是苦命的男人,不得已做这个行当,你冲撞了他,又引人笑他,可见全无人心!”
程溯今天出来一趟,挨了不少斥骂,心中都有计较,如今却大大愣住,不晓得这一番话,讲的是什么道理,内心却恼上来,还未开口,听见屋檐上有人哼声笑道:“换我我也看不惯那些男人,自矜男人身份,做男人生意,却又拿女人自况自夸,好龌蹉人物。”
那女子没想到竟被人反驳,抬头望去,只隐约瞧见一个影子坐上上头,短衣穿靴,十分利落,不觉涨红了脸,深深一曲膝,方道:“这位公子不知道,他们不做这一行,挣不来衣食,做了这一行却又招人嘲笑,实在命苦,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求有怜惜妻妾的心,也来怜惜怜惜他们罢。”
话音未落,只见那人拍拍手,将手中拿的碎石,往前面屋子里投去,颗颗精准,又引起一片忙乱,方才纵身越下来,唬得众人忙退不迭,只听她大笑嘲道:“娘子连我是女是男都分不清,且心疼心疼自己的眼神罢。”
那女子登时大怒,才要开口,新下来那人也不理她,只对程溯道:“娘子叫我雁三即可,这里烦乱,我与娘子出去说话罢。”
程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同她一道出去,等到人渐少,那人忙着找凭证验身份,就听见程溯冷不丁问道:“你是卫相府上来的?”
雁三本还纳罕,这据说很有主意很有聪明的一位小娘子,怎么这样轻易就跟她走了出来,闻言大惊,听程溯不紧不慢道“看见她去找季殊”,才知道自己已经漏了行藏,大觉丢脸,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见她伸出手来:“凭证给我瞧瞧。”
终于程溯点了点头,将东西交还,雁三气焰也从十分跌到三分,干笑道:“季姐姐往府上去问了,卫相说等娘子逛完自然会去,只让我悄悄跟着以防万一,没想到遇到这样几个糊涂人,竟让娘子受到惊扰。”程溯看见她,就明了那一店的麻烦,和她脱不了干系,虽然是为了给自己解围,雁三也着实玩得不亦乐乎,一眼才瞟过去,雁三忙道:“如今天晚了,我去楼里定一桌菜,边吃边讲,如何?”
一分钱难倒英雌婆,程溯今天尝尽了龙困浅滩的滋味,欣然颔首,全没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纠结,找到一处气势最大,人最热闹的酒楼,施施然走了进去,雁三连忙跟上,订桌点酒菜,须臾就在一间临街的屋子里铺陈开来。
“你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程溯本来靠着窗户看风景,等她进来,才回头招呼她入座相问,雁三斟酌着道:“就是下雨那会儿……季大姐此前带着大娘子,也见过娘子,见娘子一个人出门不放心,才去府上问。”
程溯听着似乎对得上,点头又道:“她亲自吩咐你的?谢夫人不在么?”
雁三闻言笑道:“谢夫人回南边了,至今还没回来——倒是当时江傅女也在一旁,还被嗔了两句。”
程溯闻言,忽然勾起之前的疑惑,欲要问,顾忌着不知道眼前女子底细,又不动声色掩下去,只是泛泛谈一些市井闲言,事也新鲜,话也新鲜,也颇得趣味一时天色渐晚,就道要回去,并不要雁三叫车,一抬腿迈出去。
雁三一回头,忽然惊觉一桌酒菜,动都未动,见程溯已跨出去,只得吩咐伙计留着饭食房间,急急跟上,等程溯进了宫门,方回去复命,等出门,略一思忖,又往茶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