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女伴
谢以玉连开解带嘱咐，说了一大篇话，等到天将擦黑，才从院中走出来，脚下顿一顿，还是打算先回房，果然一路穿行过来，就在书桌前头看见了卫双仪，靠在椅背上，手臂交叉在胸前，头微微往前垂，眼看是睡着了。谢以玉瞧了会儿，见她头越垂越低，脖子弯的弧度愈发出奇，“噗嗤”一笑，赶紧把她摇起来。
“吃过饭没有？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小心脖子疼。”
卫双仪眨了眨眼，还有些睡意未尽的迷蒙，她倒没有起床气，还是好脾气模样，笑笑答道：“还没用饭，刚回来没多久，坐着想了回事情，不知不觉睡着了。”
谢以玉无奈睨她一眼，伸手捏捏她的脖颈，卫双仪一缩，这会儿清醒不少，伸直腿舒展下身子，回忆起前事，便问道：“你午后找我？”
“回来没见着你。”谢以玉接口答道，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把杜家姐姐接家里来住些日时——你听说过她的。她过得艰难，我心里也煎熬，好在一见面，她身子还好。”
卫双仪含着茶水“唔”了一声，点点头，表示知晓，恍若无意地问道：“前些日子你天天往外头跑，就是为了忙这个？”
“嗯。”谢以玉说着，还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掸一掸衣角，“偷偷去看了她几次，那家人老不情愿，我想着左右都得罪了人······”说到这里，更觉得有些惭愧，说到底她是仗着卫双仪招牌亮堂，又惹上些麻烦。
卫双仪倒不在意，她见微知著的功夫最好，谢以玉话才一顿，她就了悟过来，摇摇头，权势又不像钱财，攒起来能一五一十传给子孙后代，烈火烹油的时候，无事也要惹三分，避也难避开。她放下杯子，拍一拍谢以玉手背，将话题轻轻带过，有意无意提起另一件事来。
“从前常听你说，杜······”卫双仪犹豫了一下，唇间含糊过去，旋即如常笑道，“人品学问都很好，你和她是手帕交，从前也是亲姊妹般亲近。”
她说着抬起头来，烛火相映下，瞳孔水润润的黑，谢以玉心头跳了一下，故意玩笑道：“是呀，我家里虽然也有堂的表的妹妹，论起闺中的好姐姐来，还是首选她呢。”
谢以玉说着，也有点儿唏嘘，日久见人心，从前几个好友，赏花游宴都大差不差，婚后却大多都成了为了夫男客客套套寒暄的模样，杜舒这样数十年如一日，仔仔细细讲了自己的近况，又真心实意关系她，可不是难得么？
卫双仪于是便笑，仿佛听了很有趣的话似的，谢以玉看在眼里，有点儿哭笑不得的无奈，亲昵地弯一弯身子，扶着椅背靠在她耳边道：“此前实姐儿才告诉我，你撺掇她一起，非要问我问出个一二三四来，怎么今日我事了了，你又忽然出去？”
她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总不能是不想瞧见我旁的好姐姐，自己躲清静罢。”
卫双仪下意识就摇头，话到嘴边，反而不慌不忙答了“是”，两人又笑成一片。
果然妹妹还是那个要强的妹妹，谢以玉心下有了计较。从前两人初交往，她就隐隐觉出卫双仪出乎意料地殷勤随和，中间隔上数年，两人实不至名归地做成一家人，卫双仪还是体贴，怕她生疏无趣，变着法儿替她消遣。
谢以玉感激她，却也有些不解，许久后两人相熟，才豁然开朗：卫双仪碍着身份，打小并没有女性的好友，那些男人，表面一团和气豪气，背后死命捅刀子，何况她是女人，更融不进去，好容易交上女伴，自然珍而重之。她又觉得好笑，又有些心疼，笑过后端正脸色，搂住卫双仪的肩膀。
“你何苦这样逼紧了自己。”卫双仪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就感到谢以玉加了点劲儿，继续说下去，“知道你是女人的少，也不是没有，大家都是心照不宣，那些夫人太太你不好来往，无事的时候和杜姐姐谈谈又何妨。”她笑着打趣道，“她比我读书多见识广，也许你和她更有话讲。”
这时候再丧气，似乎就有些不解风情，谢以玉并不逼她，略略开解，就转开话题，两人又聊些闲话，就起身说去用饭，卫双仪迈出门，瞧见屋檐下拉得长长的灯影子，心底突然一动，谢以玉察觉，瞥了她一眼。
卫双仪摆了摆手，脸上又是若无其事的淡然笑模样：“方才是说笑。我今日里想着不日就要回京，也去故地重游一番。”
“如何？”
“都变了，不大认得出来。”卫双仪洒然一笑，将一点惆怅散入风里，谢以玉再怎么说，母父亲眷都在此，而她向来是生活随着人走，风转飘蓬般，落地就生根。卫双仪信马由缰，瞧着似是而非的景物，不觉就到了城外。
如今虽到了夏日，傍晚还是有飒爽的凉风，城郊也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散步纳凉，卫双仪的目光闲闲扫过去，先是个包着手帕的老妇人，头发灰白，精神却好，腰板儿挺得直，脚下也快，虽说旁边有人搀着，却一点儿不借力，卫双仪不自觉想起母亲，才有些笑意，就看到后面三步做两步，匆匆跟上的年轻女子。
她的头发只是简单束起，风吹过一撩头发，就能瞧见太阳穴上抢眼的一个痦子。
傍着城郭是几处庙宇道观，俱是圈着不多不少几分田，受着不盛不衰几炷烟火。有人挡在前头，卫双仪下意识勒住马。正面望去，那老妇人更显得神清骨秀，气度非凡，旁边的女孩儿挽住中年女子的手，俱是一笑，隐隐能看出几分相似。
卫双仪马背上微微拱手：“许久不见昆观主，身子可还硬朗？”
有了年纪的人，还多几分矜持稳重，那年小的女子却早已忍耐不住，嬉笑出言道：“算不上许久未见，大人正月里，不还找我师姨算流年么？”
“······瞧见那道观虽然还不算荒废，前些日子一场大雨，冲塌了半扇屋顶，阿玉不急着回去，劳烦你从账上支了银子，替我出钱修缮罢。”
谢以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虽说谢家归根结底也算是卫双仪的产业，可如今账上走银子，一定会经谢冠的手。
也许她就是希望谢冠知晓。脑子里闪电般划过一道光，谢以玉将疑惑压下去，点点头，只问一些细枝末节。
“预备出多少？与谁交接？”
“我许下独力承担一半，其余的，她们大约这几日也要到大户家里求布施。”卫双仪仔仔细细地答道，“观里除了寻常坤道，还有观主祖孙三人，俱是姓昆，这三人中，找谁都一样。她们太阳穴上都有一粒黑痣，你一眼就瞧得出来。”
她说完正事，又是寻常语调，抿一抿嘴，笑道：“多有劳了，虽说是我自己的事，实在忙不过来。”
谢以玉笑睨她一眼，两人的影子在两边灯火相照下，亲亲切切地挨在一起。
“不用谢，算起来，你也是我最亲近的好妹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