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七
崇月山。
清晨的山间弥漫着一层淡淡雾气, 伴着凉意扑打在从林间小路经过的每一个人身上。山中幽静，空气清新，时不时有几声早起鸟儿的鸣叫。
太阳尚未升起, 正是初晨最舒爽的时候。
萧慕岑裹着披风, 左手拄杖, 在聂初一的提醒下, 一步一步顺着山林小径往前走去。
不出两刻, 便行至一处灰白坟茔前。灰白色石碑上清晰雕刻着，只有五个大字：
李沁心之墓。
除此之外, 再无其它。
苍白的好似这只是民间随意一个孤寡百姓的立下的墓碑。
聂初一将墓碑上的字说出时，萧慕岑的第一反应是她们来错了地方。不论如何, 李沁心都是熵国六公主, 皇帝竟然对她的安葬之事如此草率？一块墓碑上，竟只有李沁心自己的名字？
可此处泥土很新，墓碑更是如此。此处与赤雪先前打听到的地方也是一样的。周围是茂密的竹林, 前边不远处是一条潺潺小溪, 小溪旁有许多乱石堆积。小溪对岸, 是一片幽深树林。
这里, 确确实实就是李沁心的葬身之处。
萧慕岑心中不由再次感慨。自古薄情帝王家, 原真是如此。
可悲，李沁心生在熵国。若她生在纭国，以她那温柔性子，又知书达礼, 一心向善, 不曾做过坏事的女子，哪怕生母早亡，当也不会是这般结局。
萧慕岑忍不住叹息一声。
她小心着弯腰, 将聂初一帮忙提上来的篮子挪过来，又摸索着取出里面的水果与糕点，整齐摆在墓碑前。
聂初一也弯腰蹲下，拿出香烛，用火折子点燃后，恭恭敬敬插在墓碑前方的泥土中。
香烛味随即弥漫开。
这种味道与自然林间的气息格格不入。一出现，便尽显突兀。
萧慕岑从篮中拿出酒壶与酒杯，要斟酒时，手却有些不稳，颤颤抖了几下，本该倒入杯中的酒洒了些许出来。
萧慕岑抿了下唇，虽尽力克制，手却抖得更厉害。她本就看不见，这会儿更是无法让酒安然落入杯中，洒出来了大片。
聂初一轻轻按住她的手，继而从她手中拿过酒壶与酒杯，替她斟满后，一杯放在墓碑前，一杯小心着放在萧慕岑手中。
萧慕岑笑了下。
按礼数，萧慕岑在李沁心墓前洒酒祭拜了一番。起身时，双腿有些发软，但还是借着拄杖的力支撑起了身体。
她深吸口气，林间充斥着凉意的空气被她吸入鼻间。
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聂初一道：“殿下，清晨时分，山间阴冷，既已祭拜过您这位朋友，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萧慕岑轻点了点头：“嗯，听你的。”
下山之路与上山时不同，聂初一不放心萧慕岑自己拄杖，一路皆小心翼翼扶着她的手，生怕她摔倒。
到崇月山山脚时，天边的太阳已露出半个脑袋，暖黄色的温暖阳光照耀而来，静静地落在这片大地的众生身上。
萧慕岑抬头，迎着光稍眯了下眼。
回城后，萧慕岑先去的龙戟那边。见她来了，魅立即走上前来。
萧慕岑问：“昨夜龙戟可有醒过？”
魅摇头：“龙戟大人一直睡到现在，不曾醒来。”
而后她又道：“但按殿下您的吩咐，昨夜亥时便将您给的要给龙戟大人服下了。大夫也来敲过，说他脉象平稳，一夜平和，想来是已然彻底脱离危险，只需静养一段时日，待伤势痊愈便可。”
萧慕岑点了下头：“那便好。”
萧慕岑还是去了龙戟房中一趟。在床边坐下时，她能感受到龙戟安稳的呼吸。
她小心着伸出手碰了碰他额头，额间已不烫，也没有发烧。看来也就只剩下些许身体上的伤，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应该能恢复过来。
待他稍微好些，便让他离开熵国皇城。
她在这边待了一会儿，便折返回了魑那边。
前脚刚到，后脚便听见林成房中传来一声欢呼。萧慕岑轻挑眉头，看来，是自己要的东西，他已经完成了。
林成激动的冲出房间，双臂伸展开，正要仰天大笑，嘴巴刚张开，便瞧见了站在院中正望着他的萧慕岑和聂初一。他要仰天大笑的情绪瞬间被扑灭，双臂缓缓放下，面容尴尬的转身回了房间。
聂初一摇了摇头，表情略显嫌弃。
萧慕岑没瞧见他的模样，所以淡然处之。
聂初一将萧慕岑扶到林成房间时，林成正收拾桌子，已经做好的那副□□成品正摆在桌角。
聂初一瞥见了，问他：“这个就是我家姑娘要的东西么？”
“是啊，”林成埋头整理桌面：“若是能找到更好的精铁，再给多点时间琢磨，我还能做出更好的来。”
聂初一伸手要拿□□，林成却抢先一步夺了过去：“你干嘛？就算是要试，那也得我来试，我做的东西，哪里有让别的人来试验的道理！”
聂初一无语。
萧慕岑道：“那就你先试。”
“那是必须的！”
林成拿过一块没用完的半个大拇指指甲长度那般厚的铁板立在桌上，人贴着墙，正对着桌子，中间大约一丈半远。
他瞄准铁板位置，拉动□□的开关，一按，“咻”的一声，□□中布置的箭瞬间发出，眨眼功夫便刺入铁板，箭身卡在铁板中。
聂初一错愕。
林成得意着走到萧慕岑跟前：“怎么样，我这东西做的还不错吧？如果能给我更好的材料，再多点时间琢磨细节，我能让这个□□发出的箭直接穿过更厚的铁板，区区铠甲，根本不在话下。”
“非常好。”
林成笑着：“既然你想要的东西已经做好了，图纸我也给你画了，我和娟娘是不是可以离开这里了？”
“这个，不可以。”
“为什么？”林成立刻变脸，眉头紧蹙，面露不悦：“我都已经按照你的意思给你做了你想要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能让我们离开？”
“因为我需要你们。不过更为准确一些来说，是需要你的手艺，和你脑子里的东西。”
林成不自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然后抬起手摸了下自己的脑袋，眼神疑惑片刻后，化为警惕望着萧慕岑。
“你想做什么就直接说，别拐弯抹角的！我告诉你，我这个人是有底线和原则的，不会什么事情、什么东西都替你做的！”
“你误会了，我不需要你替我做别的东西，就你现在手里拿着的这个，我需要一批，起码百架。”
“什么？百架？你怕不是想要我死！我……”
“不是让你一个人做。”
林成眼神更为疑惑了。这个眼盲的女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其实心机多的很，一点儿也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自己站在她身前，明明比她高出一个脑袋，可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忌惮她。或者说，是忌惮她的真实身份。
虽然这院子里的人都喊她“姑娘”，但他也不是傻子，她的身份肯定不简单。身边聚集了如此多身手不凡的人，又在皇城内随意抓人藏匿而不被知晓，怎么也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小姐。
有钱有势，那是必然的。
娟娘还在她手里，这种情况下，和她硬碰硬绝对是最愚蠢的选择。看她似乎对自己的技术很感兴趣的样子，也许，可以和她做个交易。
“你想让我帮你，也不是不可以，我有条件。”林成将手中□□放在身后：“第一，不许伤害我和娟娘；第二，事成之后要给我们一大笔钱财，数额要能让我们在繁华的皇城内过完余生，只能多，不能少；第三，呃……”
林成皱了皱眉：“第三条我还没想好，暂时先欠着，但前面两个必须要做到！”
“可以。”
“这么爽快？”林成诧异。
“但是我也有条件。”萧慕岑红唇轻启：“第一，你为我做□□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有违背，我会先杀了娟娘，再送你去见她。第二，我要送你去个地方，在那里你会得到上等材料，有足够的人手与时间让你做出更好的□□，但是，娟娘得留在这里。”
林成一听，眼睛睁得极大：“为什么？我要娟娘跟我一起去！”
“不行，娟娘要留在这里，我会让她待在我身边，如果你有异动，她会先为此付出代价，然后是你。但你若是乖乖听话，完成我交代的事，事成之后，我会派人将她安然无恙的送回到你身边。”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你！”
“还有，这是最后一次你在我面前说这么多话，下回请你说简单些，不要讲废话，这样跟你讲话实在是太累了。”
“……”
林成真的很想翻个白眼。
他也确实要那么做的时候，瞥见了聂初一将手放在了别在腰间的短刃上，正眼神冷冷望着他。他又默默地将快要翻过去的白眼翻了回来，然后朝萧慕岑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来。
午时，崇月山。
李云景与顾岳顺着山间小路去了李沁心坟茔所在。李云景瞧见那块灰白色墓碑上刻着的几个字时，心情有些复杂。
顾岳看了眼，心里多少也有点不是滋味。好歹是个公主，死后，竟然安葬的如此草率……
李云景低头看向墓碑前早已燃烧殆尽的烛火签子，看痕迹，没有被露水雾气覆盖一夜的迹象。
他眯了下眼：“今日有人来过？”
顾岳低头时也瞧见了，他道：“会不会是三皇子？或者，储秀宫的人？”
“昨日出丧他们都没露面，今日怎会来此？”
“那会是谁？”顾岳无奈：“总不至于是她那个没良心的驸马吧。那个人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明明没有出城的消息，可就是找不到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真是奇了怪了！”
顾岳一边摇着头，一边将他带来的茶点摆在李沁心墓前，顺势拱手作了个揖，磕了个头。
李云景眉头稍蹙起，眼睛盯着墓碑上那“李沁心之墓”五个字看了好一会儿。
他抿了下唇，闭眼叹息一声。
李沁心与那个男人的事，他也是在李沁心死后才知晓。他本以为，李沁心好歹自小便养在月贵妃宫中，她在夫家受了欺负，月贵妃与三皇子定会为她主持公道，不成想，他们谁也没有站出来。
他们就冷眼旁观着那个自小陪伴在身边的姑娘被人欺负，眼睁睁的看着她心灰意冷的从皇宫最高的金钟楼上一跃而下。
李云景忽的想起花灯节那日见到李沁心时，她还笑着唤自己一声“太子殿下”。犹记得她小时候，还会怯生生的躲在月贵妃身后喊自己一句“太子哥哥”。
但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双手不自觉握紧成拳头，睁开眼时，眸子里倏忽闪过一丝寒意：“不管他藏在何处，只要他现身，便不能让他活着离开皇城，他必须要为他对李沁心做的事……付出代价。”
顾岳却有担忧：“殿下，真的要那样吗？皇帝陛下很显然偏袒在他那边，他爹那里也是每年给陛下进贡大笔的钱财、珠宝，还有各路情报，如果……”
“孤说，让他付出代价，哪个字听不懂？”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