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复刻
有学子小声嘀咕道:“这话您都说了不止一百遍了。”
李夫子充耳不闻,又道:“咳,总之这沧溟剑法第二十八式我已经演练出来了,此式讲究人剑合一,一招制敌,但前提是,要先发现敌人的致命弱点。接下来,你们便自己练习,我会一个个看下来,指出你们有问题的地方。”
众学子拖长尾音,怏怏道:“是。”
没一会儿,所有人拿着自己的剑,如寥落的星辰四下散开,寻了处地方开始各自练习剑法。
在挥剑的学子中,唯有两人格外显眼,那便是钱芊和连潇。他们手中空荡荡的,仍然站在原地没动,一眼扫过去,格外引人注目。
李夫子留意到了,走上前问道:“你们为何不练习?可是有什么地方不会?是否需要我再示范一遍?”
钱芊摇头,指了指连潇,又指了指自己,说道:“他没有剑,我不用剑。”
“为何没有剑?”李夫子闻言,正色道。
法器乃修士的半条命,器在人在,若踏上修仙这一条路,则必定是要有属于自己的法器的。
“因为穷,买不起。”连潇实诚地说道。
李夫子:“……”
能进入国子监读书的学子,不是天潢贵胄,官门子女,就是世家大族,个个家中富裕,权势滔天,不说法器了,怎么会有人连一把普通的剑都买不起?
钱芊走到远处有树的地方,折了一长枝下来,返回递给连潇,道:“先生若不介意,就让他用这个,如何?”
几人对话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却仍然吸引了一众学子的注意,只听一道傲慢而熟悉的声音响起,讥笑道:“瞧你们这穷酸样,不愧是缙国那种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乡巴佬,连把剑都买不起还修什么仙啊?拿个小树杈是来给自己挠痒痒的吗?还是赶紧滚回家吧!”
五皇子说完,顿时引来众人的哄嘲,张张笑脸不一而足地看向连潇,露出了鄙薄的神情。
李夫子听他话中意思,方才恍然大悟,知晓了眼前少年的身份,原来竟是那位缙国质子。
他虽没在北宫见过连潇,但也从南宫的夫子口中听说过对方的传闻。除了修仙,其他各科样样精通,整个国子监也是独他一人了。不过人各有所长,能在一项长处上登峰造极,亦值得钦佩。
“五殿下,话不能这么说。”李夫子神情严肃,不赞同地说道:“法器再重要,也得依靠人的驱使才能发挥它的用处,故从本质上来说,任何法器都和这位姑娘手中所拿的树枝并无区别,能有则有,但不一定要是最上乘。法器无贵贱,同理,人也无贵贱,不论贫富尊卑,强则无敌。”
五皇子平庸的面孔扭曲了一下,眼中底掠过几分窘怒之色,在心中暗把李夫子咒骂了几遍。
国子监中,也就这李夫子明知他的身份,却还敢驳斥他,用戒尺打他手心!他向祭酒和父皇都告过状,可祭酒苦口婆心劝他要听夫子的话,而父皇则冷嗤应该让李夫子对他再严厉些,这可把他委屈坏了。
他是不敢对李夫子怎么样,但让自己当众落下面子的源头,他可就得好好惩治一番了。
思及此,狠戾的目光便落在连潇身上。
五皇子咬紧后槽牙,心中一些阴暗的想法犹如小钩子,钩得他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就去做。
李夫子说教完,看向连潇手中的树枝,微微颔首,道:“可以用。”
听到他如此爽快的回答,对待法器的态度也不像大多修士那样一味只追求品质,这点倒是和自己的想法一样,钱芊顿时对这位邋遢的夫子生出几分好感。而连潇亦然,拱手道:“多谢先生。”
“至于你,你不用剑,那用什么?”李夫子的视线转移到钱芊身上。
“先生,我用刀。”
刀?
李夫子有些许错愕。他道:“在国子监中,学子的法器统一为剑,唯有沈家那小子的法器是刀,然而教他刀法的,也并非是国子监的夫子,而是他祖父,你若同他一样使刀,那这国子监可就没人能教得了你了。”
他杂乱花白的浓眉蹙起来,忖度道:“我的老熟人里,也有人用刀,若不然我托他来教你?”
“不必了,多谢夫子。”没想到这李夫子不仅人品端正,为人也极富善心,钱芊认真向他道过谢,又道:“我的刀法乃是自创,没人能教得了我。”
“自创?”李夫子怔然,紧接着,他重新审视了一遍钱芊,语气严正,又有几分欣赏:“你这女娃倒是勇气可嘉,自创刀法,那可是连刀诀都得自创,若有一处出了岔子,便会走火入魔。”
是啊,她不知道走火入魔多少次过了,才换来唯一一次的成功。
钱芊淡笑道:“虽九死其尤未悔。”
李夫子凝望她,神色肃穆,只字未言,微微颔首。
“先生,我有一请求。”钱芊望了一眼连潇,道:“我家殿下之前从未学过剑,您能否把这套沧溟剑法完整地为他示范一遍?”
“从未学过?”李夫子一时失语,自己今日到底是捡了两个什么样的学生,一个学的刀,一个从未摸过剑,这真的不是在故意为难他吗?
不过在他这里,只有学生不学的道理,哪有夫子不教的道理,遂道:“可以。那你便仔细看好。”
他重新握上腰间的剑,凝神静心,而后将沧溟剑法完完整整地从第一式直至第三十二式,甚至连自己未教过的那几式也一起演练出来,还刻意放缓了速度,只为让连潇看得清楚。
半个时辰后,李夫子收了剑。
不止连潇和钱芊,他身旁已经围了一圈学子,都是来学剑式的。
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带给了李夫子极大的信心,一扫之前剑气斩歪铁人的郁闷,他神清气爽地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连潇:“如何?可需要再来一遍?别看我上了年纪,可这身子骨还不弱,再来三遍我都能扛得住。”
不得不说,这位李夫子身上还是有些东西在的,他乃是化神期的境界,剑法的造诣虽远不及钱芊知晓的那些人,至多就是个中上的水平,甚至因为眼神不好时常剑势走偏,但若只是暂时教导连潇,也绰绰有余了。
而且对方身上还有一样东西,比他的剑法更令钱芊看重,那便是他的品格,就连潇的脾性而论,还是更适合与李夫子这种人相处。
不过能否让他成为连潇的夫子,这还得看二人之间有没有缘分。李夫子显然并未抗拒,凡是学子,皆一视同仁地倾囊相授。至于连潇……
恰在同一时刻,钱芊与李夫子的目光都落在了连潇身上。
只听他道:“先生,我记住了。”
没错,他说的是“我记住了”,而并非是“我学会了”。
饶是如此,李夫子仍然怀疑是不是自己耳背,问道:“你说什么?你记住了?”
连潇颔首。
“我这整整三十二式,单是全部练下来便要半个时辰,而且我只练了一遍,你说你全部都记住了?”李夫子瞳孔微颤,难以置信道。
“需要我为先生当场重复一遍这剑法吗?”连潇平静地说道。
李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站至一旁,小声嘟囔道:“我还就不信了,我教学五十余年,还未有人只看了一遍沧溟剑法就记住的,饶是遇到那种的天资聪颖的学子,顶了天去也得花上整整五日方能记住。”
不仅是他,其余学子也皆不信,但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继续站在原地,想要看看连潇是否能说到做到。
说实话,钱芊也有些震惊,但是不知为何,这种只看一遍就能完全记住的超强记忆力,若是放在连潇身上,又好像……也不是那么意外了?
而且虽说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她知道,连潇从不说空话。他说记住了,那就是真的记住了,甚至还可能会保守些,譬如他说懂了五六分,那其实可能懂了有七八分。
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连潇手持树枝,清隽的脸庞堪比雪白的美玉,精致的眉眼挂着冷峻,仿佛高山上的久未消融的霜雪,清冷纯澈,却又遥不可及。
随着他开始动作,似芝兰玉树般的体态修长而不失韧劲,分外赏心悦目。他手中所拿仿佛也不是什么树枝,而是一柄锋芒雪亮的长剑,剑刃过处,犹见残影。
当连潇不断把沧溟剑法的剑式逐一完美复刻,李夫子的神情愈来愈严肃,先前那些怀疑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整套沧溟剑法下来,时间甚至还未过半个时辰。
有学子下意识抚掌,随即便引来更多的,如浪潮般的掌声,久久不断。
谁也未曾料到,连潇居然真的能把整套沧溟剑法记下来。所以这掌声,倒是真正发自内心感到震撼了。
李夫子倒是没鼓掌,但是他走过去,站在连潇面前,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他一字一句道:“还不够。”
没人知道他这句“还不够”,是指连潇复刻得还不够好,还是沧溟剑法中漏了哪几式,所以招式的数量还不够。
唯有钱芊知晓他真正想说什么。她抬起眼帘,静静地看向连潇,声音微低,也说道:“还不够。”
连潇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李夫子,并无任何不悦,亦或是羞恼,而是谦卑地询问道:“哪里还不够,我改。”
语气之中,尽是对求学的渴望。
李夫子道:“你是第一个只看一遍,便将这沧溟剑法记住的人。不仅如此,你甚至连我刚刚挥剑的力道、角度,都重复得臻至完美。但是仅学会剑法的招式,还不够,在你的剑式里,我看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无论是剑意还是其他。你就像是在誊抄一篇文章,连字迹都如原文般工整,可是也仅仅是誊抄罢了,你真正去看过这篇文章里写的是什么吗?对这篇文章你有自己的见解吗?”
李夫子长叹了一口气,继而又道:“你还不够好。”
此言一出,众学子哗然。
如果连潇这都不还够好,那他们练出来的又是什么东西?岂不都是垃圾?别说是有自己的东西了,他们连这套剑法完整复刻都做不到。
“他尚是初学者,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严苛了。”钱芊在一旁适时的插话道。
她唇边萦着温和的浅笑,李夫子看了,紧锁的眉头松了松,仔细想想,自己倒也笑了,浓密蜷曲的须髯微微颤动,道:“你说得对,只是我观他这套剑法之流畅,下意识便不拿他当个初学者看了。他日后的路,还很长,天赋异禀有时并非是什么好事,若要经历起磨难来,也要比寻常人痛苦百倍。”
远眺天边,云卷云舒,身披明媚艳丽的霞光,以不可见的速度自在徜徉。霞光的尾梢处,渐变为深色,连接着暗夜的幕布,而幕布之上,又点缀着小巧明亮的星子。
当——
余韵悠长的钟声响起时,李夫子负手而立,说道:“今日课结,大家回去吧。”
众学子顿时松气,揉着酸痛的手臂哄散开来,三三两两结伴向宫门走去。
“先生。”
连潇叫住了李夫子。
李夫子回过头,浑浊的双目骤然减了几分在课上的厉色,问道:“你还有何事?”
“我明日能再来听您的课吗?”
“明日北宫主讲功法课,我不在国子监。”李夫子道:“后日吧,后日有我的课。”
“多谢先生。”连潇行礼道。
李夫子瞧着这少年虽面色平静,但眸中喜悦难掩,倒是也很喜欢这个便宜捡来的学生,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我名李扶,住在长生巷最东边一户,你若平时有不会的,可以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