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契约
钱芊隐去自己的气息，一路悄无声息地来到膳房房顶，掀开一片朱瓦，朝其中窥视。
膳房内传来阵阵佳肴美馔的诱人香气，差点没勾起她的馋虫。
勉强稳住心神，她在众多忙活的宫奴之中寻找着那人的气息。
可是说来也怪，对方的气息到这附近就消失了。
不过气息可以隐藏，境界可以压低，甚至就连面貌也能通过某些手段改换，钱芊无法完全确保对方不在这里，便决定再等待一段时间。
出于好奇和某种直觉，她觉得还是搞清楚对方究竟是何来历比较好。
不多时，一名宫奴进入膳房，问道：“流霞在哪？宾客将齐，主上片刻就要入座。”
流霞是四界之中颇负盛名的美酒，以九九八十一种上品灵植酿成，饮之可滋润经脉，提升修为，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一般只有妖主登基这种盛筵才会被拿出来饮用。
某个管事装扮的妖族走上前，道：“随我来。”
钱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她一路跟到酒窖，藏在暗处，便听那名宫奴道：“我先将流霞舀入这些玉壶之中，劳您再去唤些宫娥前来取酒，送去殿内。”
管事不疑有他，应声道：“好。”
管事走后，那名宫奴先是装了几壶酒，然后转头张望几眼，见四下无人，便从怀中拿出一瓷瓶，从瓶中倒出浅棕色丹丸，投入一壶刚装好的酒中。
钱芊躲在暗处，盯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确定在自己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见过此人。
做完一切，那名宫奴便继续舀酒，直到管事领着一群宫娥到来，一一将酒壶交到她们手中，并刻意将放了丹丸的酒壶放在最后。
按理说，这群宫娥会先给宾客上酒，直到最后才会给作为东家的妖主上酒，所以这壶酒放在最后，要给谁喝自然不言而喻。
钱芊围观了全程，等他们从酒窖中出去后，又跟着那名宫奴左折右拐，见他朝某个隐蔽且无人的角落行去。
她不敢靠的太近，只在捕捉到那处重新传来仙魔两种气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便悄然离开。
钱芊掐准了时间，赶在上酒的宫娥抵达大殿前，先一步蹲守在宫柱后面，等宫娥迎面走来时，指尖随意捏了个诀。
走在最后面的宫娥忽然“哎哟”一声，脚踝一崴跌坐在地上，怀中的酒壶也应声落下，摔了个粉碎。
“你没事吧？”前面几名宫娥回身，关切地问道。
摔倒的宫娥摇摇头，沮丧道：“没事，但是酒壶碎了。”
“趁现在主上还没到，你快赶回去再装一壶来，应当来得及。”
“好。”
等宫娥离开，钱芊从柱后走出，来到那滩酒渍前，半蹲下去，捡起一枚瓷片置于鼻尖轻嗅。
混在浓郁酒香之中的，还有一缕极细微的幽冷花香。
垂眼思索了良久，钱芊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闻到过这个香味了。
仙界，灵真老君的炼丹炉里。
结合印象里宫奴手中所拿的是浅棕色丹丸，钱芊确定，是融骨丹无疑了。
记得当年在仙界，她还因为觉得这融骨丹好闻，问过灵真老君，对方却说这是给那些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被玉清大帝赐死的神仙服用的。
她顿时停下了想把丹药往嘴里送的手。
作为赐死刑罚的一种，吞下融骨丹的后果可不是那么好受的，五脏六腑如同被烈火灼烧，血肉与骨骼被慢慢融化成血水，最后只留下一张完整的皮。
钱芊冷笑一声，扔了手里的瓷片。
真想不留痕迹，就该用无色无味，查证不出的毒才对。
那人想害死虞渊，却又留下了如此明显，且带有指向性的线索，目的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利用仙界独有的融骨丹来残害妖界妖主，意图挑起仙妖两界战争，受益的一方怎么看都像是魔界。
人界则几乎无可能，毕竟千万年来人界一直都是大小国家内斗，光是内乱就已经损耗严重，精疲力尽，哪有余力去插手其他三界。
而魔界一直有统御四界万天的野心，只可惜实力不敌仙界，又担忧妖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迟迟不敢动手。
如果虞渊真的出事，无论下药的究竟是不是仙界，单凭这融骨丹，仙界就脱不了干系，到时两界起冲突，魔界只需作壁上观，坐享渔翁之利即可。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回到筵席时，美酒佳肴已经上齐，一眼望去，令人食指大动。
钱芊二话不说举箸开吃。
果然，白嫖的食物，吃起来最香了。
见她吃的香，李四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但还是碍于规矩，没有妄动，凑过去小声地提醒道：“钱姑娘，这席还没开呢，妖主也没到呢，你……”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钱芊吃的速度更快，活像饿死鬼投胎。
笑话，这会儿要是不吃，等会可能就吃不上了。
不多时，满堂宾客齐。
元琛从殿外走进来，高声宣道：“妖主到——”
来者华贵冕服加身，丰神如玉，金眸熠熠，银色长发犹如细腻锦缎，垂至窄细腰间，他的眼睫也是银色的，微微垂敛，神情冷峻，看着威严而不可侵犯。
在他迈入殿中的一瞬，所有宾客从坐席上站起，行礼以示尊敬。
只有一个人没站起来。
钱芊还在疯狂吃喝。
仗着自己前排有人，她躲在对方背后，又猛扒了一口饭菜。
不过这会儿也没人顾得上她了，就连身旁的李四也是踮脚抻头，企图一睹这位新任妖主的尊容。
奇怪的是，这位妖主自进入殿中后好像就一直在寻找着什么，不断地左右张望。
“咳，”元琛以拳抵唇，轻咳一声，低声提醒道：“主上。”
虞渊只得硬生生忍住冲动，恢复成高深莫测的样子，沉声道：“诸位请落座。”
于是众人纷纷坐下，笙歌曼舞齐齐入场，筵席这便开始了。
期间觥筹交错，祝词声声，好不热闹。
虞渊一边接受敬酒，一边不动声色地寻找着自己要找的人。
终于，在视线掠过某处时，他的金眸弯了起来。
他倏地起身。
已经预料将到会发生什么事的元琛抬手一拍脑门，欲哭无泪。
众人被他突然起身吓了一跳，正犹豫自己要不要也跟着站起来，便见这位新妖主竟从高座上走下来，步伐飒沓，然后走到了最末席一个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小角落前。
紧接着，噗通跪下，目含热切，哽咽道：“老师……”
最受眼前一幕冲击的当属李四。
他举箸的手停在半空中，夹的菜“啪叽”掉在腿上，整个人犹如被钉在坐席上，呆呆地一动也不动，唯有眼睛瞪得浑圆，眼珠子几欲要凸出来。
而其他人也同样瞠目结舌。
新妖主对着不知哪来的一个无名之辈喊老师？
短暂的震惊过后，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起来。
钱芊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箸，从坐席上站起，双手扶起虞渊。
“起来。”
虞渊顺着她的动作起身，扬起俊朗的脸，眼神脉脉：
“老师！你……”
他的声音一瞬间从哽咽恢复平静：“你唇边沾了饭粒。”
钱芊舔了舔嘴唇，咀嚼几下珍惜了粮食。
虞渊深邃的金眸又氤氲起雾气，哭哭啼啼，语无伦次道：“呜呜，我以为老师你死了……”
他这一哭不要紧，银发之间缓缓地冒出两个小角角，然后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直至最后变成了鎏金色的龙角。
冕服的衣摆下，银色的龙尾尖尖也冒了出来，左右轻晃。
妖族特征瞬间展现了个淋漓尽致。
钱芊叹了口气。
都这么多年了，虞渊每次情绪激动便会露出龙角与龙尾的坏毛病，还是没有改掉。
“别哭了。”她道。
明明站起来轩昂伟岸，能高她一个头，哭起来却梨花带雨，没完没了，就离谱。
虞渊抹抹眼泪，领着她走到大殿中央。
如此一来，众人都看清了这位“无名之辈”的模样。
一张明艳而不可方物的脸，灼若芙蕖，却不俗气。勾魂夺魄的桃花眼似笑非笑，搅乱了一池春水。
有人惊艳，也有人惊愕。
死去多年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宋鹤归的神情无比复杂，右手无意识攥紧一片霜色衣角，甚至将顺滑的衣料攥出了褶皱，指节也因力道之大泛起青白。
“师尊，你究竟是怎么复活的……”
他低喃出声，终湮没在嘈杂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虞渊朗声道：“趁着此次诸位都在，我虞渊，妖界之主，要宣布个事。”
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与老师缔结主仆契约。”
此言一出，众人震惊更甚。
若说妖族与妖兽有什么共同之处，除了本体同源，就只有一个，那便是两者都能与其他三界缔结契约，通过共同修炼来提升修为。
然而契约又分主仆契约与生死契约。
主仆契约多用于未开灵智的妖兽，是最为低等的契约，而生死契约则多用于已有灵智的妖族，缔结生死契约，则双方成为共生关系，无论哪方死则另一方不能独活。
谁能想到，妖族地位最高的妖主，居然要跟他人缔结最低等的主仆契约？
今晚发生的事可真是一件比一件震撼。
元琛已经被虞渊的语出惊人惊麻了，回过来神来，忙阻止道：“主上，万万不可啊！”
钱芊也扯了扯虞渊的袖子，道：“我知你是好意，但不必如此。”
虞渊瘪嘴，面露委屈，然而清澈的金眸中却又充满了倔强。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时，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响彻整个大殿。
“她不会与你结契的。”
来人长身玉立，容姿出尘，清冷的眉眼如覆霜寒。
随着来人出现，偌大的殿中鸦雀无声。
还是元琛先一步打破了寂静，躬身作揖：“凌云仙君。”
旋即有不少人起身，跟着作揖。
没办法，这位仙君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否则若是惹其不快，指不定哪天就大祸临头了。
点漆似的黑眸静静望过来，瞬间攫取了钱芊的视线。
她道：“连潇。”
那双眸子顷刻间云销雨霁，霜雪融化，流露出一丝浅淡的温柔。
连潇一错不错地盯着钱芊，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也就是在这时，好似殿外那一幕重现，钱芊再度感知到了两种熟悉的气息。
仙魔交织，不分你我，而且从同一人身上传来。
她面色平静地望向连潇，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连潇朝她伸出骨节分明的一只手：“跟我走。”
钱芊垂眸看着那只手，神色微微动容。
当初少年执笔，掌心白腻如玉，唯有指节几处留茧，而今少年执剑，掌心已然粗糙不平，处处生茧。
钱芊覆上那只手。一如她所想，温热宽大，粗糙的茧子磨过她细嫩的肌肤，带来些许痒意。
“连潇！”一旁的虞渊见到这幕，眼中几乎喷火，咬牙切齿道：“当年就是你害死了老师，你凭什么不让我和老师结契？若是结了契，以后我就能跟在老师身边保护她了！”
钱芊感觉到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瞬。
与此同时，席间众人也感觉到周围温度骤降，一阵刺骨寒意爬上脊梁。
连潇冷冷地道：“不需要你保护。”
“不需要我，难道需要你吗？你还想再害死老师一次吗？”
每落下一个字，连潇的面色便沉下去一分，直至他说完，已经阴翳得可怕。
“你不过是不想当这个妖主，想随她出去玩。”
眼见自己的小心思被人一下子戳穿，虞渊结巴道：“那只是顺带的！”
连潇并未再说话，而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眼神格外冰冷。
这一眼可把虞渊给吓坏了，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连潇，也不敢跟他动手，哼哼唧唧半天，最后还是认了怂。
元琛在一旁语气委婉地劝道：“主上，凌云仙君如今已非往昔，如果连他都护不住少傅大人，那么您也……”
他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还是给虞渊留了几分面子的。
虞渊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但正因如此，才更加气闷。
他眼睁睁看着连潇带走了钱芊，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钱芊被连潇紧紧抓着手，步履不停地离开宫殿，最终在青阳城内某个暗窄的巷子里停下。
一路上，钱芊看着前方颀长如竹的背影，心中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事想问，但她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低沉的气压，于是便一直沉默，直到两人停下。
连潇转过身，俊美的脸庞半隐在黑暗之中，唯有一双眸子灼若星辰。
“你想养宠物吗？”他低声道。
钱芊怔了怔，“什么宠物？”
连潇言简意赅：“那头蠢龙。”
钱芊摇头：“不想。”
得到答案，连潇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紧接着，他又走近一步，清泠的嗓音里有一丝委屈：“钱芊，你为什么不认我？”
两人之间的空气随着他的靠近被挤压走，钱芊甚至能够闻到从他身上传来似有若无的木质香，深邃幽远，很是好闻。
她抬眼，而连潇纤长的羽睫低垂，漆黑瞳仁好似一泓望不见底的深潭，将她溺毙于其中。
好半天，钱芊才回过神，道：“我，我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钱芊抿了抿唇，不知怎地，她好像没办法把原因说出口了。
而且她也没有想到，连潇居然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认出了她。
她含糊地撇开话题，道：“那你呢？你既然知道是我，又为什么不认我？”
好在连潇没有就上个话题继续步步紧逼。
他的回答果断而干脆：“因见你似乎故意躲我，我不知是否是因为你身边那群人，还是你有其他难隐之言，故没有与我相认。但无论如何，这是你的决定，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
钱芊的心脏忍不住漏跳一拍。
连潇道：“你接下来想去哪，我陪你。”
钱芊看了眼他，忽然语气严肃道：“连潇，我问你一事，你要如实告知我。”
连潇毫不犹豫道：“好。”
钱芊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是仙魔双修吗？”
他依旧毫不犹豫：“不是。”
可纵然他说不是，他身上那两股仙魔交织的气息根本令钱芊无法忽视。
到底是他在说谎……还是另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