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前路
马车才驶出长街,就被人拦住,辗转又至城南的当铺。
当铺已经关门有两月,刚进去时还有股灰尘味,把门帘卷起来,通了会儿风才好了很多。
面前的人长途跋涉后的脸上稍显劳累,一身布衣被他穿的空空荡荡,想来衣衫下的身体是极瘦。
他站了许久也没有说话,时灵渔眼神示意茗香出去守着,他才将怀里藏着的东西拿出来。
时灵渔拿过翻了几页,赫然便是王其福在灵川贪污的账本,其中一页被人撕去,毁坏的痕迹明显。
“殿下,这是草民的外甥女撕去的。”陆平喜见她定定看了许久,连忙解释道:“这一页撕去也没什么影响的。”
时灵渔见他紧张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你那么拘谨做什么,我可还记得你以前吐槽我蒸的馒头难吃。”
从前当铺里只有他们三人,茗香一向只听她的话,做的东西再难吃也往嘴里塞,而他倒有一身逆骨,常常吐槽她浪费粮食,他账本做得好,时灵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无论怎么吐槽,最后还是只有把东西吃进去的下场。
陆平喜知道她在揶揄自己,不好意思地挠头:“这不是知道东家是公主,身份有别嘛。”
“少来。”时灵渔瞪他一眼,看见手中的账本也有些欣慰,“你姐姐近来可好,灵川的房子修起来了吗?”
陆平喜见她这样问,也记起返程前英招的吩咐,将带回来的东西递给她。
时灵渔接过东西一看,顿时间欣喜若狂,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顿时一股甜味从舌尖散开。
“灵川的水坝修好了,房子还在重建中,公主移植的桃树长得很好,今年就能开花。”
陆平喜见她吃得开心,自己也高兴:“这个板栗糕是英招做的,她说公主喜欢吃甜的,比之前江姑娘的那份糖要放得多些。”
他说着话的时候骄傲极了,比他自己做成功一件事还要自豪。
时灵渔笑道:“英招是个好姑娘。”
陆平喜听了她的话笑了一笑,可明显没有刚才开心。
英招是个好姑娘,可惜是个奴籍。
奴籍的人,不能读书,不能入仕,不得良配,有个手艺还好,最起码还能温饱,于是她不想让母亲舅舅担心,认真地学板栗糕,做白粥,希望以后能撑起母亲的铺子。
“陆平喜,你想读书吗?”
陆平喜不可置信地抬头。
时灵渔笑着问道:“你们陆家从前也是官宦世家,你的账做得又快又准,想来以前也是读过书的,你可还想读书,可还想进学堂?”
陆平喜热泪盈眶,激动到说不出话来,他已经许久没听见过“学堂”二字。
“我…我还可以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话中还带有颤音,他恐怕这是一场梦,生怕自己一碰,梦就碎掉。
“当然。”
直到时灵渔肯定的点头,他才吸了吸鼻子猛地跪下,他生怕时灵渔反悔似的,将话答得飞快:“多谢公主,草民愿意。”
时灵渔都没怎么听清,只听清了后面愿意两个字,她见他高兴到落泪,也不免提醒道:“此罪状呈上去,我可以让陛下恢复你们一家的良籍,但是以往的功名地位全都不复存在,从头再来你可愿意?”
她不会因为他受了委屈就递他登天梯,这样对其他学子更加不公平,十年寒窗,本就是委屈。
“无论你以前是秀才还是举子,贡士还是进士,通通不作数,在外更不可提起我的名字,你需得一步一步重来,你可能做到?”
陆平喜此生都没再想过自己还能踏上朝堂,她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他不会放弃。
少年的眼里就像是夜里燃起了火树银花,此刻日月星辰,都只是陪衬,他对着眼前少女行了一个君臣之礼,最此生最坚定的声音回答:“定不负所望!”
“好。”时灵渔也被他眸中坚定的光晃了眼,“希望我能有荣幸为你放榜提名。”
陆平喜无话可说,只能伏身对着她叩首,嘴里哽咽着重复的话:“定…不负…所望…”
隔着他重叠的手掌,时灵渔好似都能听见那声闷重的磕头声,谁能知道就这一叩首,就叩出来个西夏独一,空前绝后,得益于世的卿相大夫。
时灵渔踏出当铺的时候,茗香正在外面跺脚,她还没来得及向她显摆今日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就被人拉着往马车走。
她边走边急道:“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晕倒了。”
这下换时灵渔着急了,一提裙摆拉着人就跑,等上了马车,她彻底将今日外出要做的事忘了,对着车夫吩咐:“进宫。”
不时从龙椅上传来的咳嗽声,让裴尚卿蹙眉:“陛下身体不适,理应休息。”
赵斛批着手下的奏折,对于他的话只是笑笑:“你都说是理应,理应的前提是朕彻底昏死过去。”
他拍了拍面前垒成山的折子,惋惜地长叹口气:“可惜上天不给朕这个机会,刚才昏过去时,朕就在猜,这奏折肯定还会再来一批,朕果然没猜错,不过才休息一会,这书案上连放笔的位置都快要没有了。”
说完又是一长串咳嗽声,赵斛脸色灰白,对着裴尚卿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早点批完早点休息。”
话音刚落,张平公公又抱了一大垒文书进来:“陛下,这些是瑞王殿下近来收的灵川百姓的上书,说是王其福还未处置,他们怀疑是皇家有意包庇。”
裴尚卿走上前看了一眼,皱眉道:“这些都是从灵川来的?”
张平公公差点被这些东西压断气,喘吁吁说道:“哪儿能啊,灵川那么远,这些都是瑞王殿下收集的意见,亲笔整理出来的。”
“哎哟你可把那些东西放下吧。”赵斛见他走路都要喘三喘,抱着这些东西老腰都快直不起来,“我这还有一大堆,你累垮了今晚上谁给我掌灯。”
张平知道赵斛是在担心他的身体,也腆着脸笑道:“是,是,是,老奴这就放下了。”
赵斛见众人也没什么事,待在这里只会影响他的工作进度,就下了逐客令:“去吧,去吧,你们都去,尚卿也去瞧瞧你姑姑,近来她身子不好。”
裴尚卿心里还想着刚刚那沓文书,他看了眼赵斛苍白的脸色和强打精神的眼睛,终还是行礼告退。
等他们走后,赵斛终于抑制不住喉咙的痒意,一声一声咳嗽越烈,简直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时灵渔还未走进上恩殿,就听见一长串连续剧烈的咳嗽,她又气又急,一进门果然看见赵斛还在那里批奏折。
“生病了还不爱护自己的身体!”
赵斛还以为谁在哪里吵吵嚷嚷,他将头从奏折中抬起,就见来人拧着眉毛大踏步走进来。
“越大越没规矩!”
他瞪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准备继续写,时灵渔上前一把抢了笔。
“你都生病了,为什么不休息!”她凶着脸,将笔藏在身后,“你去休息!”
“胡闹。”
赵斛沉脸拍桌,向她伸手:“快还来。”
时灵渔一点不接招,毫不害怕地摇头。
这下赵斛没办法了,对她沉脸她不害怕,自己又舍不得罚,他梗着声音怨道:“你看看你,这不是耽误我的时间,你去玩你的,干什么要来管朝堂的事。”
“谁要管朝堂的事!”
谁知刚才沉脸凶她的时候她没哭,自己随便抱怨一句反而将她惹哭了:“我是担心你的身体,我刚才听见了,你咳的好难受。”
她哭的伤心,赵斛心里也难受,脑袋更是晕乎乎的,软着声音劝道:“就桌上一点,处理完舅舅就去休息。”
哪想她看见桌上垒成山的奏折,哭得更加伤心。
他被吵得头疼,想办法将她给支走:“裴尚卿在你舅母殿里,快去找他玩。”
时灵渔一听,嘴一瘪:“谁要去找他。”
她将怀里王其福受贿的账本拿出来:“我是来找你的。”
赵斛看见她手里的东西,才是真正的高兴,待他翻看看了几眼,又怒着眼拍桌。
时灵渔赶忙劝道:“舅舅别气了,有了这个就能定罪了,灵川百姓也不用那般怨声载道,你也可以休息。”
她本想着现在赵仰不方便,正好就能让赵湛亲审,哪知赵斛竟然不同意。
“此事等太子身体好转亲自处置。”
时灵渔不明白了:“让六哥审不是一样吗?为什么非得等太子。”
他的做法,连她这个外姓人,都觉偏心。
赵斛看她嘟起的小嘴,就知道她心里为她六哥鸣不平,说不定还在指责他偏心,他笑道:“阿渔是觉得舅舅一碗水未端平?”
时灵渔扭开脸:“我可没那样说。”
“你脸上分明就写满了指责舅舅的话。”赵斛笑着指她,“臭丫头还口是心非。”
“好吧,我是替六哥不公。”
时灵渔见被拆穿,也没了不好意思,指责道:“为什么那么迟才给他封王,为什么他治水归来没有一句表扬的话,为什么是他识破王其福贪污,却让太子亲审,人不能一直生活在压抑之下,舅舅是想毁了他给太子表哥铺路吗?”
面对这一声声指责,赵斛没有难堪,只有一句长于一句的叹气声。
“阿渔知道为什么柔妃常伴青灯古佛吗?”
时灵渔不知道他的话题怎么又扯到柔妃仇燕宜身上,她摇头表示不解。
“柔妃是闵石旧部的女子,舅舅当年被人诬陷暗操科举,是她将密信放置于我的书房。”
当年柔妃被母族威胁,诬陷赵斛暗操科举,最后平反之时,是赵沅为她求情,她也自知罪孽深重,宁愿后半生常伴古佛,她是上了迦蓝寺,才发现自己有孕在身,又因为情绪几起几落早产,赵湛是在迦南寺出生。
“朝中老臣大多知道他母亲做的事,连带着对他也不喜,后来谣言越演越烈,竟然还有人怀疑,他不是朕的儿子。”
他说到此也不免唏嘘:“朕幼时也不受宠,他们一定是没认真看过朕小时候的样子,长星小时候是个粉雕玉琢的福娃娃,与朕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朕腰侧有一颗痣。”他笑着拍手,“你说好巧不巧,他在同一位置也有一颗。”
“那些老臣讨厌啊,每次朕一抱他,就上折子弹劾,说什么他有闵石旧部的血,她母亲做错过事,朕也该防着他点,这天底下哪里有做老子的要防着小子的,我这个父亲是做的有多失败,才招恨至此?”
此刻他垂着头,已经陷在自己的情绪里:“莫非坐上帝位,注定要我众叛亲离?”
时灵渔将手放在他肩上,手下的骨头硌得她手疼,她忽然惊觉,这位陛下,是真的慢慢在衰老,不止他的身躯,还有他的精神。
赵斛感受到落在肩上的小手,他拍了拍,安慰道:“舅舅没事。”
“后来朕也被他们弹劾烦了,也慢慢不再抱他,结果那些大臣,不知是在朝堂被陷害怕了还是怎的,朕只要安排长星去做一件事,他们就挑刺,现在不是弹劾朕了,开始弹劾他本人。”
“朕看着那么阳光的一个人,被谣言和这些折子弹劾的没了精气神,朕气啊,但是朕无可奈何,朕就想,不如让他做个闲散皇子,及冠后去封地,去禹州,去接禹州兵权,去守西夏四方土地,去那里实现他的雄心抱负,那里没人再敢弹劾他。”
时灵渔再不能说什么,她不知道他所谓的偏心,原是已经为赵湛准备好了一条康庄大道。
“舅舅做的这些,六哥知道吗?”
赵斛满不在乎地摆手,他说完了又开始批奏折:“上一辈的恩怨,管你们小辈什么事。”
赵斛又半晌听不见时灵渔的声音,抬头一看,人站在那里滴泪珠子。
他不禁安慰道:“怎么又哭了,快去,快去,去找裴尚卿,他在你舅母殿里。”
赵斛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待她走远了,才开始批改奏折,只是这落下的字越来越歪斜,终于忍不住丢了笔。
一个五旬帝王,在上恩殿心哀悲切,呜咽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