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良缘
添香苑从黄昏开始,恩客就络绎不绝,云岚得提前守在铜绿色的青门处,斜对面就是木兰轩,文人墨客们白日里在轩里吟诗作对,一到夜里就褪去伪装,结伴跨过长街,从怀里掏出碎银子或是金元宝,一口一个“云妈妈”叫得亲热,接过之时还不忘在她这半老徐娘身上吃点豆腐渣。
想她当年也算是良家子,家道没落才到了此处,初时宁死不屈,吃了不少苦头才练就这幅’表里不一,趋炎附势‘的烂皮囊。
她佯装怒意地向他们打闹几句,笑着收过银两,招呼几个美艳娇娘将人给带进去,才在心里轻嗤一声,转眼又笑着迎下一位恩客。
可惜今日不知为何,往常人来人往的长街,从午时开始就不见人影,再看左右几个铺面,皆是人烟稀少,生意不景气。
她空闲之余不免想起了楼上的那位姑娘。
她原本是不想收的,卖她的人说是家道没落的良家子,看底子确实也长得好,才勉强收下。
可惜人看着是个柔弱的模样,骨子里却是个烈性子,抓伤了她苑里好几位姑娘的脸,她就不得不给她点教训,挫挫她的傲气。
她等了好半晌,只有稀疏几位恩客,还都不是出手阔绰的主,也就不想再将时间耗在此处。
她想了想还是打算上楼去看看人,她太过烈性,喂药之时不仅给下了软筋散,还有剂量足够的迷药,算算时辰,该醒了。
她提步准备入内,不期然却听见一阵响如雷震的脚步声,街道上烟尘滚滚,声音长久不绝,一队兵马向她此处奔来,不过一会儿就围满了整个长街。
为首之人一袭象牙白暗纹勾线长袍,外拢墨绿色绣鹤大氅。
她内心疑惑,却还是习惯性地勾起笑:“这是……”
“太子殿下办案,尔等退避!”身后将士厉声喝道。
她话还未说完,又赶紧下跪,西夏谁人不知太子赵仰仁爱百姓,从不动怒,她实在没能将面前这个慈悲目里全是寒凝的人,与太子联系在一起。
她内心慌张,吓得语不成调:“太子殿下到访,是为什么案子,奴家这苑里,可…可…没丢什么东西。”
没有人回她,她得到的只有从她身侧绕过的墨绿大氅,她抬头看了一眼,又忙不迭地将头埋下,内心深处有种预感,她这次是彻底的完了。
她看见了因走得急,被风吹起的墨绿大氅,还有隐藏在大氅下太子殿下手里,握着的那把长剑。
时灵渔靠在木兰轩二楼的斜栏处,她换了身男装,端得是翩翩君子,视线刚好能看见添香苑全貌。
“太子表哥这次真生气了,连私兵都用上了。”
太子入内后,那队兵马也入内控住了大堂所有人,时灵渔看的咂舌,他这位只会读书的二表哥,什么时候发过这么大的怒火。
“你不去看着,他闹出这么大动静,陛下不会罚他?”裴尚卿嘴上说着关心的话,手里的茶却喝得上好,闲适的模样好像是在踏青游玩。
时灵渔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向他亮了亮手中的信纸:“我有更重要的事好不好!我总要找到是谁陷害江素映的好吧!我有预感,那设计之人一定会出现。”
手中的信纸被她扇着玩,她仔细想了想才道:“况且太子表哥养在皇后娘娘膝下,舅舅总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呵。”
某人抿茶的唇角逸出一声,“我看是因为不是瑞王,要是瑞王,你还不得巴巴冲出去。”
“哦,不对。”裴尚卿皮笑肉不笑,“哪里是瑞王,分明是六…哥。”
时灵渔一个头两个大,她内心翻了个白眼:“裴尚卿,你喝得是茶还是醋!”
怎么一股陈年老醋的酸味。
时灵渔不再理他,重新往长街上看去,可惜看是看得清楚,听却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好了,这里找不到人,换个位置吧。”裴尚卿不慌不忙地起身,理了理衣角,怡然自得地走下楼去。
时灵渔也担心添香苑的情况,没有反驳随他一起下楼,只是临走之际看了眼他茶杯里的水,好奇地偷偷尝了尝。
竟然真的是酸的。
木兰轩的新品梅子茶!
赵仰来到添香苑二楼的雅阁,看着环廊上挂着的红丝彩绸,还有空气里飘来的劣质脂粉味,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随着阁内传来的一声浪荡的笑声,他终于忍不住一脚踢毁了那扇雕花扇叶门。
江素映躺在榻上,崔施逸正在她身上扯着她里衣的腰带,她听见声音缓慢地转过头,眼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
“殿下…”
她一说话,血迹从她的嘴角慢慢滑落。
她在咬舌。
赵仰再忍不住怒气与心疼,大步走至崔施逸身后,将他提起往墙上摔去,他看着满地的衣衫目眦欲裂,祭出了近十年未出过鞘的长剑。
“殿下不要…”江素映虚弱地撑起身,舌尖的剧痛让她说不清话,“我没有…他是大齐人…殿下不要坏了两国盟约……”
她下巴处全是血迹,自己也觉得自己模样可怖,没有幂篱遮丑,她全身狼籍,已是无颜见他,但思及他的处境,还是说道:“还…还记得当年…我在围场时…对你说的话吗…”
她这一次没有用敬语,就如初见那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少年,正在用他的慈悲目,怜爱西夏万物生灵。
“殿下,莫要脏了白衣…”
赵仰握剑的手收紧,鞘身的老旧花纹深深印进皮肤,他没有听她的话,依然拔出了那把剑。
“善恶有道,素映,你信不信孤能为你握稳这把剑。”
地上的人被摔得半天起不来身,赵仰说完话走至他身旁,提剑往他大腿刺去,剑光森寒,穿血而出。
崔施逸惨叫一声,彻底昏死过去。
赵仰丢了剑,血未染上他衣衫分毫。
“饶他一条命,不算脏白衣。”
他向她走近,脱下大氅将她整个罩在其内。
“孤带你回家。”
江素映终于觉得安心,再没有力气能说话,在他怀里昏了过去。
太子殿下抱了个姑娘出来,添香苑的恩客和长街上的行人都看见了,那姑娘被大氅罩住满身,看不清样貌,他们只能看见太子心疼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怎么样?有发现吗?”
时灵渔见赵仰的表情,就知道江素映一定受了苦,也收了脸上的笑,脸色严肃地在街面到处搜寻。
这人设计毁江素映清白,以她的劣性,她不信她不出现享受这一刻的成功。
“那儿。”裴尚卿拍拍她的肩,向她指了个方向。
一个胭脂铺里,曲柔存正在那里认真挑选,老板娘在她身旁为她解说。
“那个胭脂铺,添香苑里的姑娘常常光顾,寻常女子觉得嫌弃,不会踏进一步。”裴尚卿似笑非笑地解释:“你猜她在干嘛?”
“那个讨厌鬼!”时灵渔顿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龇着牙向那个胭脂铺冲过去。
“息怒——”裴尚卿单手将人提回来,“看守在铺子外面的人。”
时灵渔被气昏了头,还没发现胭脂铺外守着两个大汉,统一鼻上戴着鼻环。
闵石旧部?
时灵渔凝眉:“曲柔存怎么和赵稷全扯上关系了?”
赵稷全的母亲是皇室宗女,当初和亲闵石旧部,再后来闵石旧部归顺西夏,他改了母姓,封了滇南王。
看来她这位皇叔,志不在此啊。
“先回去吧尚卿,我知道她想做什么了。”时灵渔压下心里的怒意,拉着裴尚卿离开。
“福星”是为了之后的太子妃瑞王妃大选铺路,果然,曲柔存没她想得那般简单。
喜欢权势没有错,错就错在以此为由伤害别人。
裴尚卿看着相握的双手,将匆匆往前走的人往后拉了拉:“想做什么?”
“德行有亏之人,不入西夏皇室!”时灵渔义正严辞。
裴尚卿肯定点头:“没人会娶她。”
他的话有点意思,时灵渔挑眉:“怎么?裴卿一点都不怜香惜玉?我记得她还挺喜欢你的。”
“臣时刻谨记臣子和人夫的责任,只会怜香惜公主。”
时灵渔被说得不好意思,裴尚卿慢慢靠近,对着她的耳廓吹了口气,细声诱道:“刚在可是偷喝我的醋了,怎么一股子酸味。”
“那是梅子茶!”
时灵渔甩开他的手跑远,她还是去找江素映吧。
江素映迷迷蒙蒙地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身上的衣衫,待感觉到衣衫的存在后,才低声啜泣起来。
时灵渔听见声音后进来,见她蜷缩在榻上,放轻了脚步。
“小九,没事了。”她坐在榻边轻拍着她的背,感觉手下的人儿抽噎地快要晕厥,连忙宽慰道:“许嬷嬷熬了粥,太烫了不好入口,我放凉了端来给你。”
“阿渔,我没开罪过任何人啊…”江素映抱住她的腰,泣不成声,“我只是想还他玉佩…”
“他说他对上次迦蓝寺的事很抱歉,想向我赔礼,我相信了,他们打晕了我,我…差点死在那里…”她颤着手摸出那枚玉佩,“我…不敢…要了…”
这是她宝贝了近十年的东西,如今竟不是对它感到厌弃,而是不敢要了…
时灵渔心疼,对曲柔存更加没有好脸色。
“你上次带着幂篱上山,他都没将人认出来,这次你没带幂篱走在街上,难道他还能认出来吗?”
时灵渔想到胭脂铺里的女子,眼露厉色:“我们分明被人算计了。”
只是曲柔存竟然知道江素映上迦蓝寺的事,是赵稷全告诉她的?那赵稷全又怎么得知?
时灵渔取过那枚玉佩,重新放到她手里,她面露惧色,不敢再接。
她叹了口气才道:“小九,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观星楼的晋封宴上,你不常出府,当时我并不知道江府有位姑娘,是太子殿下来找我,我才向你下了请函。”
太子一向只读死书,书中圣贤的大道理信手拈来,他来找原身,只说江府有位姑娘,父亲于社稷有功,但本人性子娴静,上京的贵女们都没有与她过多接触。
“妹妹你请她出府,她性子好,你们一定能成为挚友。”
现在想来,是因为江素映时常在府内,他未得相见,才寻了这个笨法子。
江素映愣愣听着,她当时接到请函都懵了,公主殿下只请了与她交好的伙伴,她在此之前只远远看过她几眼,都没说得上话。
她本不想去的,是舅母说她常常待在府里,也应该出去走走,她不想让舅母担心,这才去的。
“对不起小九,我当时也落水昏迷了,不清楚状况。”
时灵渔很抱歉,如果她知道当时的情况,他们也不会走这么多弯路,她与太子,应结良缘。
时灵渔深吸了口气,才缓缓说道:“裴尚卿告诉我,当时赵湛上迦蓝寺找柔妃娘娘去了,回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晋封宴。”
江素映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眼里泪水翻涌。
“所以救你的不是瑞王赵湛,是太子赵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