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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 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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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指挥使习惯早起, 一般卯时便起来操练兵士。

    二十七年来从未间断,络腮胡让他显得十分沉稳老练。

    不过这日起来, 是被外面许多羊叫喊醒。

    吴指挥使起来的时候, 纪炀已经披着大氅在看羊了,见指挥使起来,还笑着道:“我穿着羊皮制成的外衣, 在这看羊,是不是有些不大好。”

    “吃都吃了,有什么不好。”吴指挥使直接道, 他这会心情大好。

    纪炀昨天才许了一百多只羊,今日羊就到了?

    其实只是凑巧。

    纪炀没想到王伯那边准备得这样快, 把他跟五姑娘没带来的物件都送了过来, 只比他们的行程慢了一个月。

    当时想着快点过来, 这些东西全交给王伯, 连要带的下人也是跟着车而来。

    物件跟人都有五姑娘来管, 他只好赶羊了。

    这些羊自然不是从汴京运来, 估计从灌江城拉来, 这会全都挤成一团, 吴指挥使眼里满满都是两个字,想吃。

    毕竟羊肉好吃, 羊骨熬汤,羊皮给将士们保暖, 连羊毛都能用。

    他本以为要耽搁几天,没想到第二天便看到了。

    跟着吴指挥使的手下也吸溜吸溜地看着。

    昨天晚上他们刚到太新县衙门,就被按着吃羊肉锅子,那羊肉叫一个好吃,羊汤更是管够, 烙的油饼吃得人浑身舒坦。

    再跟着指挥使睡个舒服的屋子,真是不想走啊。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否则肯定会被指挥使骂蠢驴。

    而且,只有软蛋才怕苦!

    他们可是定江关的兵士!

    可他们不怕苦,不代表看到这么属于他们的羊不开心。

    这些羊甚至不用解绳子卸车,他们直接赶着车回定江关就行。

    吴指挥使也不是废话的,既然太新县兵祸平了,各家也已经安置好,自己也能放心回去。

    不如现在就启程,不耽误时间。

    在这种舒坦的地方不能呆太久,否则会消磨意志。

    纪炀自然连车带羊一起给他们,又道:“稍等一会,还有一车东西。”

    说话间,五姑娘已经把其他车里的布匹皮子给找了出来,载了大半车过来。

    这些都是边关需要的东西,虽然他这里的东西还不够那么多兵士来用,但能尽一点力是一点力。

    吴指挥使看着,眉头下意识皱了下,只见纪炀抱拳:“不管这话您信或者不信。就算您不来太新县,这东西也会送过去。”

    意思是,您就算不帮昨日的忙,他该送还是送。

    吴指挥使的络腮胡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挑眉:“信,肯定信。”

    才怪。

    昨天见识过纪炀的“阴谋诡计”,还是不要多信的好。

    他现在得过且过,能有东西就行,就当他信了!

    昨晚他一个人带着太新县四个最有权势的人喝茶,喝到最后,所有人都在他算计当中。

    环环相扣,最后还能拉着本来要打仗的裴家,刘家吃酒吃锅子。

    喝到最后,他竟然只是微醺?

    大清早起来,还没事人一样。

    该说他年轻真好,还是酒量惊人?

    不管怎么说,昨天算是每个人都满意那个结果。

    纪炀更是最大赢家。

    吴指挥使等人要走,纪炀自然不拦着,但看着他手下人装车,此处只有他们两个,纪炀道:“其实还有件事,想拜托吴指挥使帮忙。”

    还帮?

    帮什么?

    不过这会自己人正在装纪炀的东西,吴指挥使只能听一听。

    但一听,人都要往后退两步。

    “我想让裴家主裴又锋,去定江关任职。”

    吴指挥使刚想反驳,就听纪炀又道:“他听你的话,只有你才能管住他。趁着裴家家主换人,我也好插手私兵。”

    动裴家的私兵?

    纪炀不想活了?

    裴家有这么不靠谱的家主,还能跟其他两个并驾齐驱,自然有原因。

    靠的就是供养五千私兵。

    否则他能这样横?

    纪炀也不会借力打力,成了现在的好事。

    要是裴又锋知道纪炀此时的想法,定要一刀砍死他,谁说都没有用。

    吴指挥使目光深沉,纪炀太过大胆,竟然敢跟他说这些话。

    “唐时有首诗,满城皆白发,死不丢陌刀。独抗五十载,怎敢忘大唐。”

    这讲的是唐朝边关有支军队,独守奋战孤城四十多年。

    出发的时候,还是盛唐,回家的时候,盛唐没了,但盛唐的士兵不会投降。

    满城白发老兵为大唐战至最后一滴血,所有部下全部殉国。

    这说的是唐时故事,也讲的如今故事。

    吴指挥使眼神微动:“我留在这时候,朝中是武侯,是石恩,是危泽方,是林敬源。”

    “是年富力强的皇帝。”

    “现在,只剩林大学士跟年迈无力,无暇顾及此处的皇帝。”

    这话本不该说。

    但纪炀不该念那首诗。

    他读书不多,却也对这种处境相似的句子烂熟于心。

    他吴金川吴指挥使,有时候也在想,古时明月照今人,那诗句,说的不就是以后的自己。

    虽自认比不过唐时郭昕将军,也没有万名兵士。

    只是在灌江府其中一个小小的定江关里。

    可他早做好跟那一千兵士当白发兵士的准备。

    国无力,他又能如何。

    方才他说的武侯,石恩,危泽方,林敬源。

    皆是朝中名臣,武侯不用说,林敬源便是如今的林大学士。

    其他两个更是肱股之臣。

    是他们跟当时壮年皇帝联手造就太平盛世。

    那时候的定江关不是这样,没有裴家之流,韩家也不会走。

    纪炀定定看向吴指挥使:“我说那句诗,是想告诉您,这些事不会发生。承平国朝廷,皇帝,以及天下百姓都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裴家,鲍家,刘家,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等您再来,我还您一个,不一样的太新县。”

    是那个可以供应定江关兵士,是照拂好此地百姓。

    是军功也好,补充兵马粮草物资也好。

    都十分顺畅的太新县。

    吴指挥使这才看到眼前这人真正的野心。

    想要完成这些。

    他不止要平定太新县。

    甚至要把整个灌江府这个大后方平定。

    吴指挥使想反驳,可又觉得眼前的年轻人小露一手,已经让他惊讶。

    或许。

    可以?

    若灌江府平定,承平国西北十几个大小关卡都会得到补充,都会有个稳定却可靠的后方。

    “等你去信,我招他过去。”吴指挥使只留下这句话。

    那就是成了。

    看纪炀的需要,什么时候去信,他就什么时候运作裴又锋去定江关的事。

    纪炀点头,稍稍松口气。

    现在当然不能让裴又锋走,他还等着裴又锋折磨那两家人呢。

    年后还有好多差事让他们做,暂时不能走人。

    吴指挥使心情复杂带着物资回去,忍不住回头看看纪炀。

    希望他能兑现自己的承诺,让他们这群人不要成为白发军。

    吴指挥使离开,太新县新的一天正式开启。

    鲍家,刘家,裴家,三家的家主如今还在太新县。

    他们还要去衙门商议年后修石桥的事。

    这晚上他们全都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脑子都是同一个人。

    纪炀看着他们眼下的黑眼圈,又见刘家主半颗牙已经镶了金子,总算不漏风了。

    裴家主更是大喊一声:“刘金牙。”

    看来这称呼会伴随他很久。

    要说修石桥,还是之前的问题,等得知纪炀已经找了工匠,年后便会过来时候,众人只能沉默。

    只有鲍家主早知道这件事,还算稳得住。

    等询问修桥的银子要不要先拿过来时。

    纪炀直接道:“你们自己拿钱,裴县令监督物件就行。”

    等于他们出多少钱,买多少东西,裴家不管,县衙也不管,但他们要看到真东西。

    这样防止裴家私吞不说,裴家还能监督他们不能用劣质材料。

    敢用劣质材料,裴家主还不闹翻天。

    他正等着机会寻晦气呢。

    不仅如此,给工匠工人们的银钱,裴家也会查得明明白白,如果工钱没落到工人们的手里。

    那他可要帮忙讨“公道”了。

    “还有,我可要每天巡查,检查你们给劳役们发的伙食,伙食不好,我照样会问问题。”

    “再有所用工具,衣衫,不能差!”

    看来昨天晚上裴县令给裴家主补了不少课。

    裴家主现在的想法也简单,他是要不回来钱,但绝对不能让这些人少花钱。

    看他们赔钱自己就高兴!

    那两家的牙酸得厉害。

    算来算去,裴家得不了好处,衙门自己又不经手银钱,他们两家还支出。

    谁获利了?

    总不能是那些愚蠢无能还脏兮兮的百姓们吧?

    裴家,就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知县也是,他难道真的为百姓做事?

    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官员啊。

    如果是纪炀得利,他们还能讨价还价,可人家根本不碰银子。

    贿赂裴家主?让石桥的差事好办点?

    裴家主的胃口,只怕比修石桥费用更高。

    而且他身边的裴县令,如今总觉得有些不同,不好诓骗。

    算了,修桥确实不是坏事,他们要运的东西确实不少。

    趁着有工匠在,把这事办了也成。

    吵吵嚷嚷,这事总算定下,等纪炀找的工匠一到,他们便开工。

    纪炀道:“二月初一左右,到时候通知你们。”

    别人说个日子,大家可能会怀疑几分,新知县一讲,众人就知道这事已经定下,不得更改。

    这里面最傲气的裴家主,还有心思阴沉的刘家主,看向纪炀的时候,都多了几分不同。

    其他也就没什么事了。

    年前这段时间,纪炀会派人丈量土地,把荒地都给占了。

    开春立刻便能开始耕种。

    趁这段日子,还能把刚处理的小事都处理了,衙门人员整肃一遍。

    开年之后,便是新面貌。

    众人都发现新知县的雷厉风行,当下也不多说。

    他们只等着安心过年,然后年后修桥即可。

    以后,总能回归太平日子吧?难道纪炀还能掀了他们老巢?

    这三家人陆陆续续回自己地盘。

    裴家主到家之后,自然散了多出来的几千私兵。

    昨日还紧张万分的太新县,今日化干戈为玉帛。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对,也发生一件事。

    周围山贼空欢喜一场,没等到太新县出乱子。

    衙门周围同样有个事。

    那就是之前趁乱去往各地报信,以及裴家爪牙的房子被占了!

    被百姓占了!

    等他们刚想强行驱逐的时候,衙门捕头卫蓝直接带人拦着,说这是官府强征,不得违抗。

    什么东西?

    强征他们家的房子?

    以往都是他们征用普通百姓的东西,哪有别人征用他们的?

    太新县的衙门基本在县城中间,附近是主街,主街旁边则是民居。

    这些修缮漂亮,还靠近衙门的民居,自然不是普通人居住。

    不跟这三家扯点关系,自然住不进来。

    再说,此地又叫裴地,裴家爪牙的房屋最多。

    昨天眼看县内要乱。

    各家爪牙监工纷纷离开报信避逃。

    周围的房屋自然空了下来。

    纪炀当时就是把扶江县几千妇孺孩童,还有普通百姓安置到县衙附近的房屋里。

    还别说,他们这些人,一家房屋至少四进,屋子又极大,稍微挤挤,再腾一腾附近庙宇,真就够住。

    反正百姓们是不嫌挤的,挤总比冻死强。

    现在事情平了,这些爪牙们又回来。

    发现的百姓们不走了!还是知县大人不让走的。

    说什么,家中房屋能住的回去,年轻男人回去,剩下的安心住下。

    等冬日过了再说。

    安心住下???

    这是我家!

    我家!

    卫蓝只道:“这是衙门签下的强征令,今年天寒,为了不让百姓死伤,必须征用你家房屋。”

    “下面有知县大人,跟裴县令共同签字盖印章,你看看。”

    裴县令?

    他们自家人?

    现在裴家主最信赖裴县令,他要是同意了,那自己家呢?

    这些蠢笨农人要住,难道他们就不住?他们不过冬?

    他们穿着厚皮袄气得要打人。

    但在拿官刀的卫蓝面前,还是不敢动,卫蓝身后的人他们不认识,但也听说是汴京过来的知县家的家仆。

    这些人身强力壮,看着就不是对手啊。

    “那我们怎么过冬?”

    “对啊,他们住进我家?我们呢?”

    这些人叫嚣的时候,房屋里的百姓们皆是胆寒,敢问他们谁没被这些人打过骂过。

    现在看着他们都怕。

    但眼前护着他们的捕快,又让人觉得一丝丝心安。

    可想了又想,要不他们还是走吧?

    以后被报复怎么办?

    就在大家想说离开的时候,裴县令及时出现,他几乎是跑过来的。

    “别别,别赶他们走。”裴县令原本脸色苍白,现在跑几步,倒显得红润有活力了,“你们,都去裴家大宅住。那房屋空着得多,我同家主说过,他已经同意了。”

    “给你们半个时辰时间,回家收拾东西,立刻搬到大宅里。”

    裴县令虽是裴家推上来的县令,但鲜少发号施令。

    毕竟裴家尚武,他半个读书人算是异类。

    以前也是不敢说话。

    经了昨天的事,这才有些底气。

    放在往常,这些爪牙监工也不会听他的,这会倒有些迟疑。

    裴县令想到知县大人说的,清清嗓子:“卫捕头,计时,超过半个时辰,那东西就不要带走了。”

    不带走?

    这些穷酸种地的在他们家要住一个冬天,东西被他们偷了怎么办?

    看知县跟这位捕头的样子,肯定不会帮他们做主。

    不过半个时辰哪够啊。

    卫蓝听令,明显把裴县令真的当县令对待,那边已经点上半个时辰的燃香。

    燃香烧完,东西就不用拿了。

    一时间这些人慌作一团。

    裴县令终于松口气。

    知县大人让他去劝裴家主分出大宅房间让手下人住的时候,他其实很慌张。

    没想到用那套说辞真的管用。

    什么知县帮咱们出气,卖个人情。

    宅子那么大,后面房间空了许久,住着也有人气。

    反正肯定不会让您看到他们云云。

    那边说通,这会跑着过来安排。

    他头一次对这么多人下令,此刻心里还有些激动。

    最近两天,他办成的事,比过往多少年都多。

    特别是清晰明了的账本。

    知县大人让他誊抄的时候,还让韩潇跟玉县丞在旁边指点。

    韩潇自不用讲,玉县丞在扶江县时身兼数职,对这些账目简直手到擒来,偶尔有不懂的,到知县大人那,也是轻松解决。

    大人不仅让他誊抄,还给他解释,让他很清楚这些账目怎么算的。

    大人还说,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明白了。

    裴县令裴宸有些不敢相信。

    以前刘县丞在的时候,不愿意教他,反而是纪炀在教?

    纪炀肯定知道,自己这个所谓县令就是在恶心他吧?

    刚开始大家还能说他装装样子,可他让手下也尊称自己为县令。

    好像自己真的成县令了。

    冲着这点,裴县令就忍不住听纪炀的话。

    这会让裴家下面的人把房屋腾出来,搬到大宅,又像是做成了一件事。

    反正宅子里的百姓们看他,都跟看神明一样。

    裴县令有些受不住这样的目光,只好躲了躲。

    半个时辰后,这些人拖家带口,把能带走都带走了。

    不能带走还在恶狠狠说,不准别人碰,全都封存到一个房间,然后牢牢上锁。

    那其他房间就空出来了啊!

    房间突然没那么挤了?

    林婉芸适时前来,重新安排大家居住,把一些体弱男子也安排到稍远的一处房屋。

    近五千百姓心里终于踏实下来。

    今年冬天,他们真的要在这样好的房屋住下?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还能住到监工的房子里?

    虽然这一间房屋都能挤十多个人,那也没问题啊。

    总比漏风飘雪的房屋要好。

    特别是家中有小孩的人户,孩子们显得没那么奄奄一息。

    林婉芸过来,自然不止重新安置大家,又在每处房屋选出个厉害人物,负责大家日常饭食。

    她身边还跟着韩家的大夫,原本是伺候韩潇的,这会领过来,自然是给生病的百姓看诊施药。

    这不是个小工程,林婉芸带着丫鬟素竹也跟着摸索,希望至少能打打下手。

    纪炀也来看过几次,知道这里安排得妥当,也就放心了。

    他最近正在看官田的事,裴地的官田好说,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主要是西边刘地跟东边鲍地的。

    看来春耕时候,他要乘船在几个地方来回走了。

    纪炀准备年前就招募给他种田的人手。

    现在到手的官田,明面上说是他的职田,自然全供他调配。

    可他的目的,自然不是自己来种,而是分给无地的百姓。

    裴地的百姓还算信他,估计消息传出,都愿意“帮”他种田。

    可刘地跟鲍地?

    纪炀刚提出这个,反而是裴县令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

    他这点动作自然没逃过纪炀的眼神。

    “裴县令有什么建议?”纪炀笑着问道。

    裴县令原是不敢说的,但在知县大人鼓励下,还是道:“其实,您不用担心这点。”

    衙门众人都看了过去,现在留在这的,基本都是纪炀自己人。

    刘县丞跟鲍主簿早就被打发走了,两人也知道情况,根本不往这么靠。

    所以被他们一看,裴县令莫名紧张,不过还是道:“三个地方原本相隔就不远,只是河水隔开而已。消息其实传得很快。”

    韩潇也点头:“是了,消息传得很快。”

    裴地在刘地跟鲍地中间。

    这几日发生的事,估计两边都已经听说。

    不管是消除战祸,还是衙门正厅里勾心斗角,其实百姓们感触可能并不深。

    但其他几件事,会在他们中间传诵。

    那就是新知县把府衙附近上好房屋腾出来,让最贫苦的百姓居住,还开仓赠饭,更带了大夫给他们看病。

    家人穷苦,要么世道不好,要么生病抱恙。

    而穷的人,又因为条件不好,生病还更多,更不敢治,越拖越严重,越拖越贫苦。

    纪炀做的这三件事。

    给地方住,给东西吃,给他们看病。

    这已经足够流传开了。

    裴,刘,鲍三家。

    跟他们三地之间的百姓,那是割裂的。

    三家在为石桥的银子肉疼,在为贪污自己财产暴怒。

    而这三地百姓,想的无非是吃饱饭,不生病,有瓦挡寒。

    前面做得再轰轰烈烈,机智过人。

    实不如安置百姓的举动。

    纪炀被裴县令这么一说,自己竟在这上面糊涂了。

    不过,这消息传得越快,就说明三地百姓对更好生活的迫切希望。

    人总是会关注跟自己息息相关的事。

    安置裴地百姓,就是其他两地底层百姓最关心的。

    他们也渴望被安置,被照拂。

    如此,他们才会将此事口口相传,有朝一日自己也有这样的“幸运”。

    所以只要提出是给安置百姓的知县大人种田,必然会有人前去。

    他明面上做的,暗地里做的,总会有不同的人发现。

    纪炀想了想道:“那就直接放出消息,说县衙的官田需要人手开耕种田,看看有多少人愿意过来。”

    “至于田租,再说一遍当地田租情况。”

    玉县丞拿起账册,念道:“太新县三地的田租差不多一样。”

    “田税交三成,给到衙门。田租四成给到裴,刘,鲍三家。”

    “按理说还应该剩三成,但还有两成鼠耗,又会被监工克扣些,最后到手里不足一成。”

    等于说,你辛辛苦苦做了十个蛋糕。

    三个交税,四个交房租,两个是苛捐加派。

    还剩一个,都要被打你的监工舔一口。

    这都没算你的劳动跟成本。

    交税是给朝廷,但纪炀知道,灌江府情况特殊,跟其他地方田税有些不同,汴京那边也不怎么收这边的税钱,毕竟这里要养大大小小十几个关卡。

    可那些关卡也不像用到钱的样子。

    估计都被灌江府灌江城私吞。

    田租不用说,都是裴,刘,鲍三家收。

    两成苛捐加派,多是也到他们手里。

    一整个算下来,只有几个字能形容。

    此地百姓,苦不堪言。

    裴县令都缩了缩。

    他向来是知道的,但向来也习惯了。

    从他出生起,这地方就是如此。

    纪炀并不管他有什么情绪,开口道:“那就说,给衙门种官田,三成田税是灌江府的规定,暂时不变。”

    “田租收两成,其他不提。”

    这么算起来,给那三家种田,基本要收九成的税。

    到官田这,便是五成?!

    听起来像是跟三家打擂台,那三家会同意?

    肯定会。

    要知道,那三家其中索要的两成苛捐加派,也并非你种田的时候告诉你的。

    是等你收获的时候再说。

    租给你之前说好的,三成田税,四成田租。

    等收获之后,带着恶徒硬问你要两成,你能怎么办?

    那几家各自养的打手,不就是干这个的。

    契约?告官?

    这是裴县,刘县,鲍县,你确定要告他们?

    明面跟实际不同,也只能忍了。

    所以纪炀的条件放出去,其实听着跟另外三家差不多。

    另外三家明面放出的条件是,租他们的田地,三成田税,四成田租。

    纪炀县衙放出的条件为,租种他的荒地,需要开耕,所以三成田税,两成田租。

    比其他家少的两成,只因为是要开荒,所以减免。

    这样一平衡,纪炀给出的条件有那么点优惠,但又没那么突出。

    踩着三家的底线在玩。

    但也说了,这都是明面给的条件。

    私底下三家肯定会强行加派。

    而纪炀会如何,跟着他的人心里都清楚,纪炀明面上收五成,实际肯定会给很多优惠。

    他向来不经手钱粮。

    更不会真的问百姓手里要粮。

    不过这事只有纪炀的人知道,纵然裴县令在这,他也没看明白。

    他以为纪炀“懂事”,没有恶意跟三家抢佃户。

    抢佃户这事,真的会让三家生气。

    到时候知县大人肯定会遭殃。

    如果大人开的条件太优惠,那三家的佃户肯定一窝蜂来找大人。

    那三家土地大量撂荒,是会让三家立刻联合起来,着手对付知县大人的。

    还好还好,这条件没那样夸张,估计只会过来一部分佃户。

    在三家容忍范围之内。

    纪炀自然是在计算。

    他要给百姓优惠,但又不能直接触及三家利益。

    别看这三家如今斗鸡眼一样。

    如果自己在根基未稳的情况下,抢走他们的佃户,让他们没有种田的“工具人”,明日这三家就能暂时联合起来对付他。

    他们自然不是真的心疼离开的佃户,只是心疼自己被抢了“工具”。

    肯定会格外愤怒。

    所以纪炀开出的条件只是看起来平平。

    只有真正在官田上种地的人,才能体会到好处。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

    一个人在公司上班,扣掉五险一金只有三千工资,你觉得比较少。

    但其实他季度奖有二十万分红呢?发的还是二十薪呢?

    二十薪的意思是,一年发二十个月工资,多出的八个月都用其他方式发到手里。

    明面的工资条,跟实际到账,一直是两回事。

    有的是到账更多,有的是到账更少,全看单位跟老板了。

    不是纪炀故意要这么弯弯绕绕。

    在不触及三家核心利益,在不让他们有危机感抱团的情况下,这种一步步蚕食的方法最稳固。

    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冒进。

    改变向来不是个简单的事。

    税改,田改,哪一次改变不是经过漫长挣扎。

    公元八年,王莽篡汉,他面对的也是这种局面,豪强强占土地,百姓无田少田。

    所以他要让天下土地收归王有,统称为“王田”,不准私人买卖,而且规定一家不能超过多少多少,否则要分给邻居等等,听着是不错,但结果呢?

    当然他的田改并没有这样简单,其中有好有坏,但冒进跟想法不成熟以及跳过当时生产力来进行改变,必然行不通。

    不仅豪强会反对,没有真正得到土地的百姓也会反对。

    想法再好,也要符合当时的情况。

    如果纪炀现在提出对标扶江县,让此地百姓田税都变成两成,开荒还减半。

    明天他们这群人全都要死在太新县衙门里。

    吴指挥使奔过来都没用。

    不过没关系,他很有耐心慢慢种田。

    几十年积成的旧疾,也没人指望一个多月给治好。

    此事定下。

    衙门这边也开始招佃户。

    果然,因为明面上的条件差不多,三家并未过多注意。

    而且三个地方加起来,一共四千五百亩荒地,能招走多少家佃户?

    他们漏漏手指头就行了,不会损伤到他们的利益。

    但三地百姓却对此事抱有极大热情。

    赶在十二月二十前,所有田地都已经租种出去。

    特别是裴地的官田,几乎被所有受了安置的百姓们疯抢。

    裴地一共有一千五百亩荒地,租给了一两百户人家,这些人户以前都在裴家做事,还是头一次换主子。

    其中就有纪炀刚到太新县,被监工鞭打的那个农户。

    那个农户只是愣愣神,就被监工拿着鞭子抽,若不是知县大人拦下,他估计要被打个半死。

    当时瞧着知县大人让人捆了监工,他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那会甚至想,就算事后恶棍报复,把他打死了,他都觉得值。

    可事后有知县大人吩咐,他并未被报复,那监工看着他吹胡子瞪眼,却也不敢碰他。

    这次要起兵祸时,知县大人又把他母亲娘子接到温暖的大房子里,他自然感激不尽。

    所以一听说知县大人的官田里需要人耕种,他头一个就去报名!

    他家带着母亲娘子,还有两个弟弟,一共租了十二亩田。

    一般的田租都要提前交,如果不交的话,那就签个契约,证明你欠了地主家多少田租。

    等到庄稼收获,交田租的时候再说,当然,这可不是无息贷款,到时候连本带利要一起还的!

    这也是压榨百姓的一种手段。

    这些豪强,可不是简简单单租地给百姓们种。

    种地要租金,你没钱就写借条,借条的利息自然他们说了算。

    回头还不上?那卖儿卖女,这总可以吧?

    你家老婆典卖了吧?你自己,直接当我家奴仆好了。

    对了,你家还要买种子吧?

    还要用农具耕牛吧?

    还不快来借高额贷款!不借?不借你们去哪种地?吃什么饭?

    一家家的,都是这样被拖垮,都是被这样当奴隶用。

    等于他们一年辛苦到头,反倒欠一屁股债,若再来个小病小灾,对他们无异于是灭顶之灾。

    可他来知县大人这里签契约的时候,听到利息的时候使劲耳朵。

    没看听错吧?

    大人说,每亩地的产量高于一百二十斤,就不收利息?

    假的吧?

    负责签契约的玉县丞道:“你们耕种都是荒地,大人给你们放低了条件,念在开耕的份上,只要亩产过这个数,就免除你们田租的利息。”

    “荒地嘛,自然不同。”

    他却张张嘴,其实那地也不至于太荒。

    前两年还有人耕种的,只是最近几年乱子太多,这才跑了的。

    稍微翻翻,还是能用的。

    可玉县丞并不让他说,只道:“相信知县大人。”

    相信。

    他肯定相信。

    所有想去官田做事的佃户,都察觉出一丝不同。

    至少现在衙门办差的人,特别是知县大人的人,不会对他们呼来喝去,手里更没有鞭子。

    不懂的地方,还能反复问,不会挨打。

    这日子。

    是真的?

    旁的不说,田租没有利息,已经让他们很多人松口气。

    至于说什么亩产一百二十斤。

    他们就算拼命也要做的,而且他们也会制肥,到时候多多施肥,多跑几趟挑水,一切都会好的。

    相信知县大人,他们也只能相信了。

    等到十二月二十三小年。

    纪炀终于从这些公务里抽身,等他再看到五姑娘的时候,见她穿了简单利落的衣裳,正跟着韩家的大夫学把脉。

    五姑娘见他眼神,颇有些不好意思,也知道纪炀不会阻拦,认真诊脉之后才去找纪炀。

    纪炀手一伸:“帮我也看看?”

    没想到五姑娘还真的把手指搭在纪炀脉搏上,认真道:“熬夜劳累,多歇歇,不用吃药。”

    说过,两人都笑。

    这还用诊脉吗,两人朝夕相处,这还不知道?

    只不过最近太忙,不是这个先走,就是那个晚归。

    这会也是抽空说会话。

    但话还没落下,就见卫蓝领着人过来,卫蓝身后是四个书生模样打扮的人,其中两个看着风尘仆仆,应该是赶路而来。

    卫蓝介绍道:“这两个是从隔壁今安县来的,另两个是太新县本地人,他们都是秀才之身,想求见韩潇韩先生,说以前是韩家私塾的学生。”

    韩家私塾学生众多,指点过的也多。

    裴县令就是其中之一,这四个更是。

    他们听说韩潇韩先生跟着新知县过来,大家各自写了书信,凑了盘缠过来,想求见韩先生。

    这约莫就是地方有个学儒的好处。

    比扶江县乱百倍的地方,还能培养好几个秀才出来。

    他们过来的目的显而易见,为了接下来秋试努力,自然要好夫子教导,韩潇就是附近最好的人选。

    其中一个秀才开口拱手道:“其实,其实我们早知道您的名字,我们几人本想凑了钱去扶江县的。毕竟韩夫子他们都在那边,也有老师在。”

    “对,原本打算攒两年就去,没想到,没想到您跟韩先生都来了太新县,所以,所以便冒昧打扰。”

    纪炀看看他们,见四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真的这样想。

    想跟着老师去更安定一点的地方读书,没想到他们反而过来。

    不过还知道他的名字?

    纪炀笑:“那你们稍等,让人去问问韩潇在哪。”

    五姑娘也笑:“我先去忙。”

    纪炀点头,目送她给学习看诊。

    他正好要回衙门,干脆去找找韩潇。

    但纪炀没看到背后四个书生秀才的眼神,所有人都是同一个表情。

    这就是纪炀啊!

    他们虽然人在灌江府,可也知道纪炀的。

    因为听说韩夫子举家搬到扶江县之后,他们就在了解扶江县的情况。

    越了解,越敬佩这位知县大人。

    这也是他们四个想去扶江县的原因之一。

    便是中不了举人,留在那教教学生,好好生活也行?

    反正比灌江府强的。

    谁料他们还没凑够盘缠,纪炀纪知县,加上韩家家主韩潇,就来了灌江府?还到了太新县?

    原本内心还在犹豫,可近来发生的事,让他们急切想来太新县衙门,更不知到底是想见韩潇韩家主,继续拜师读书。

    还是想要追随这位在灌江府不是很有名气,但实在厉害的小知县纪炀。

    这会见到本人,谁眼中不透着激动。

    纪炀在跟韩潇说学生的事,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被追随的对象。

    韩潇对学生们倒还好,指点他们学问对他来说并不费事。

    但他却看向纪炀,摸摸下巴道:“对了,你是不是很久没读书了。”

    ???

    不是吧?

    “从扶江县离开,你在潞州,又去汴京,现在在此。应该是没空的。”韩潇下定决心,“之前你的文章,考个秀才,勉强中举不成问题。”

    “反正马上过年,接下来都会很清闲,要不然趁这个时间,读些晦涩的书?”

    在扶江县,韩潇就一副劝学的模样。

    但那会不是很熟,也只能扭扭捏捏来劝。

    纪炀知道,他是可惜自己不能去科举了。

    现在呢?

    现在熟悉了。

    就直接开始劝了???

    他刚从公务里脱身走两圈啊!

    “这事正好提醒我了,我单独给你出试题。”韩潇拍拍纪炀肩膀,自己不会觉得辛苦的!

    只要能让纪炀文章越来越好,这条路越来越通畅!他也算对得起自己读过的书了!

    当天晚上,纪炀面对厚厚的试题无语凝咽。

    行吧。

    虽然他见过皇上,斗过豪强,宰过匪徒。

    这作业,该做还是要做。

    写吧,写到开春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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