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柳停云闻到一股馥郁的香味。
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种香气了, 栀子花馨香甘甜,一般开在夏季,早晨的露水打湿了含苞欲放的象牙白的花朵, 南风袭来,花香阵阵。
倘若谁的家门前种了一株栀子花, 那么行人远远地就能闻见这道香气。
有的人觉得它的花香过于醉人, 不如茉莉花的素净典雅。但是只要春夏的雨哗啦啦地降下,等到雨过天晴的时节, 路边的大街小巷上总是会有人挎着装满了栀子花和黄桷兰的竹篮售卖。
黄桷兰又称缅桂, 气味同样也香得要命, 当地的人用针线把未开放的花串成一排一排拿去卖,尽管买不了几个钱, 但是也能够算作聊胜于无的小生意。
其他人买回去,将黄桷兰放在枕头边, 将栀子花插进装满清水的瓶子里,夜里花香四溢,仿佛人也徜徉在充满馨香的梦境里。一夜睡醒之后, 便能把这个梦称之为好梦, 同时也是一个甜梦。
家里平时不插花的人家,也会买上一束插在家里, 倘若那一年家里没有摆放上栀子, 就仿佛这个初夏少了一点什么。这算得上是当地人不约而同的小小习俗,往年如此,年年也如此,只不过现在卖花的人一年也比不上一年多了。
柳停云的母亲也很爱栀子花。
他夏天的童年也是在栀子花的香气中度过的,只不过他们家里极少在外面买花。
他的母亲是一名教师,学生们家里大多都种了一大片栀子, 每逢这个季节,他们都会从家里带来很多很多的花,向自己喜欢的老师聊表心意。
柳停云的母亲每次放学回来,总是能带上好几大口袋的栀子,年纪尚小的柳停云往往都很中意这个时刻,他会和妈妈将品相完好的花从中挑选出来,修剪好枝叶插进瓶子里。
一丛一丛地装点在家里的各处,玄关放一点,卧室里放一束,书桌和茶几上摆放上一大把。
栀子花的花朵是洁白的,叶子是翠绿的,开门关门之间带着点微风,传来萦绕在鼻尖的点点清芬。每回远远地望过去,一簇一簇好似置身进洁白无瑕的云里。
柳停云家所住的院子,里有一颗极大极大的黄桷兰树。
那棵树很大,显然有了很多年的年份,长到了足足有好几层楼高,老到柳停云从此在城市里再也没有见到这么高的大树。
他小的时候经常在树下乘凉,同一个院子的小孩会聚在一起比赛谁能爬的更高。
柳停云一马当先地顺着树的主干爬了上去,然后踩在较细的枝干继续往上爬。同行的小孩有的到这里便感到胆怯,底下围观大人已经开始觉得有点危险,拖着嗓子叫他们几个人赶紧下来。
为了彰显自己的英雄气概,柳停云跑在了最前面,在返程时一脚踩空,不负众望地摔破了自己的下巴。
他当时就被父母拖到小镇的医院缝了好几针,那时候的呆呆闷闷的,竟然并没有感觉到有多疼。
被寄养在爷爷奶奶身边的蔺元思评价柳停云,说他从小身上就有一种‘游侠’的气质。
游侠是舍生忘死的,同样游侠也是气壮胆粗、不畏疼痛、临死不恐的。
当时蔺元思就为他不哭不闹的表现生出了敬佩,现在回想起来,柳停云认为那时候纯粹只是自己反应迟钝而已。
所以在带领小伙伴闯祸的时候,也显得比较抗揍。
栀子花的香气让他久违地感到了安心。
就好像回到了那些夏天的雨季,就好像又回到了母亲的身边……他是在什么时候和父亲母亲分散的呢?
是七岁那年的一个端午节,一家人起了一个大早开车去见柳停云的爷爷奶奶。
在返程的时候,马路上有一辆车失了控般地逆行,柳停云出院以后,才离开爷爷奶奶家没有一段时间的他,又被姑姑和伯伯他们塞了回来。
爷爷和奶奶年纪大了,他们的身体并不是很好,根本没有精力去多照顾一个需要家长照看的小学生。
暂住在爷爷奶奶家的那段时间,亲戚们在操办完丧事之后,几乎天天都在客厅里面吵架。
房间没有开窗,室内烟雾缭绕,柳停云悄悄打开门缝,瞧见伯伯、叔叔还有舅舅们据理力争的脸颊。
原本和蔼可亲的亲戚们,脸上出现的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那一面——
“首先说明,我们家是不可能的,我们家才刚刚换了房子,经济压力大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你说的是什么话,怎么可能让你白养,弘弟和昕妹又不是没有留下一点东西……”
“养一个孩子绝对不是添双筷子那么简单。我们家的那个皮猴你们都知道,养他一个就足够我头疼了,再来一个的话家里绝对会翻了天。”
“我个人没有什么意见,但是我家的孩子已经足够多了,光是自己的都照看不过来。”
“做人可不能忘本啊,老三,我告诉你,你这事可做得不够地道,当初你困难的时候,弘弟他们可二话没有说就卖车资助你啊……”
“那么你呢?说来说去,承接他们家恩情的难道就我一个?”
“不可能,说破天都不可能,来我家住几天还好,要是一直甩给我们家,那可绝对说不过去。今年我们蓉蓉就要初三了,马上升上高中了,到时候可不能受什么外界因素影响——考差了你负责吗?”
“你有难处我难道没有吗?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三叔说这句话的时候,空气中的氛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大人们都注意到从门缝中窥视他们的小男孩,不约而同地都闭上了嘴巴。
原本一副事不关己看热闹模样的表姑见状,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她从包里摸出了一块糖塞进柳停云的手里:“这孩子真是的,睡醒了午觉怎么一声不吭一声不响?我们长辈们在商量事,你快去玩吧,去找你表哥表弟们玩。”
那一天柳停云明白自己从家里的独生子,彻底变成了一块没人想要的烫手山芋。
亲戚们吵了许多天都没有吵出结果,最后只好共同商议着让柳停云轮流在他们家住一段时间。
他在亲戚家里辗转,像是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只能被迫熟悉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
有些亲戚对他很客气,只是态度疏离没有任何关心,有的亲戚给他提供住宿和一日三餐,但是只要多盛上一碗饭就会遭遇大伯母的白眼。
还有的亲戚家小孩会敌视他,认为柳停云的到来会抢走父母的关心和关爱,苦恼起来让长辈不得不将他给提前送走。有的亲戚在收取财物的同时,要求柳停云帮忙承担大部分的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的同时,还要接送他们家的小孩每天去上兴趣班。
柳停云转变得很快,他知道没有人再会像父母那样爱护他包容他了。他改掉了原本活泼调皮的性格,变得比许多同龄人都懂得察言观色。
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像以前那样,在家里闻见栀子花的香气。
有的亲戚不喜欢栀子花,觉得它开得大大咧咧,又枯萎泛黄得过快,很是庸俗。长久借住的家庭中,有人对于花粉过敏,所以家里常年不会摆放会开花的植物。
有一次姑父逛市场的时候,给姑母带回来一大把栀子,插完花瓶以后还剩了些许,姑母开口让他和表妹带一点去装饰房间。
柳停云摇了摇头,他说:“不用,都留给妹妹吧。”
栀子花的香气就算再次充盈室内,他也回不去原来那个家了。
——
可是等柳停云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突然身处在一间客厅之内。
木质的窗户,五颜六色的水磨石做出来的地板,用绿色油漆而漆成的墙裙,是几十年多前所流行的装修风格,温馨的同时还显得略带复古。
这正是他十几年前的家,他们家住在学校分配的教职工宿舍楼里,有着深深的上一个年代的回忆感。
这所学校的各项设施太过古旧了,早就在柳停云当年在读中学的时候被推倒重建。
那个时候,教学楼的石头围墙都充斥着一股并不平整的粗砺感,楼道里几乎是每个转角处的采光都不好,夏日的时候被树荫遮蔽得一片阴凉。
每当夕阳西下,操场上里从热闹变得寂静,都会被橙黄色的夕日光晕衬托有几分寂寥恐怖。
很小的时候,柳停云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在这里谈些,跟看守大楼的门卫爷爷打声招呼,就能偷偷溜进去,在教学楼的角落里讲关于这所学校建立在一个乱葬坟之上的鬼故事。
他对于这里的印象很深,所以等到再次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心中顿时生出了深深的疑惑。
柳停云的妈妈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餐桌上的白色桌布被清洗得纤尘不染,最中心摆放着一个蓝色的琉璃花瓶,上面插着一束盛开得正浓烈的栀子花朵。
旁边的柜子上摆放着装着全家福的相框,温柔美丽的女性和仪表堂堂的男性一起牵着最中间那个正耀武扬威地做着鬼脸的小鬼,一切都和他记忆中当初的那个家一模一样。
柳停云正打算用手去拿那张全家福,厨房里突然传出了一阵水龙头被拧开的水声,他被吓得突然将那个相框给‘砰’地一声扣倒。
水流的‘哗哗’声也应声而止,里面走出一位留着长发的温柔女性,身上系着一条碎花花纹的围裙。
她瞧见柳停云,脸上一怔,紧接着又很快说道:“小云?你从外面和朋友们玩完回来了吗,往日不是都要妈妈过来叫的,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我……”
柳停云原本想要解释为何一个成年人会出现在别人家里的话,突然在嗓子里一噎。
母亲会毫无困难地认出了他,并且并没有疑惑于他现在长成了成年人的模样,甚至如同往常那样与他交流。
他的嚅嗫没有妨碍女人继续和他说话:“你是不是又在外面偷偷闯祸了?所以才和朋友散得这么早?”
柳停云依旧没有接话,母亲看了看时间,又望了一眼厨房里的动静:“好了,现在我不管你究竟有没有在外面闯祸……饭马上要做好了,你快点出去,把你在外面和别人下象棋的爸爸给叫回来。”
她说这话时,还不忘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柳停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变小,视野也和一般的孩童没有什么区别。
他被母亲赶出家门传话的时候,不忘在玄关的镜子出扫了一眼自己此刻的模样。
眼前的小男孩穿着白色的t恤和黑色的短裤,膝盖上有一块几乎要褪得不明显的疤痕。
因为这是他七岁那年,和蔺元思他们在楼梯口玩滑板的时候摔的,所以柳停云对于这个伤口印象颇为深刻。
他跑出家门,跳下楼梯,来到楼下,空地的花坛旁通常是一群老年人的根据地。
老教师们吃完饭没有事情干,就喜欢从家里拿一个小竹凳子搬到院子里打牌下棋打发时间。柳父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但痴迷于象棋,所以有时候也会成为围观者中的一员。
“爸爸!爸爸!”
今天柳父下班得比较早,于是亲自下场加入了棋局。
柳停云径直冲进人群里,如同小炮弹一般撞进了正在沉思的柳父的怀中——
身体对于性格的影响似乎有些强大,这个举动几乎在瞬息间便发生完毕,等到柳父掐着他的咯吱窝将他抱起来的时候,柳停云本人甚至有些为此感到脸红。
“爸爸,妈妈叫你回去吃饭了,再磨蹭一点恐怕就会挨骂……对了,你下赢了没有?”
柳父听了他的话直接笑出了声:“哪里是这么快就分得出输赢的!咱们小云饿了时不时?好好好,我们马上就回去吃饭……”
他一面哄着小云,一面转头对棋局对面的另一个人说话:“陈老师,今天我们就下到这里吧,改明陪您老人家再下。”
“好勒。”
陈老爷子六十岁上下的年纪,头发有些花白,但是精气神依旧十足。
他捋了捋自己略显斑驳的胡须,爽朗地回答道:“那我就先将棋局记在这里了,你们俩快回去吧,再饿也不能把我们孩子饿着对不对?”
柳父点点头,然后又捏了捏小云的手,让他跟在场的大人都打一圈招呼:“快说陈爷爷再见。”
小云是院子里数一数二的皮孩子,同时也是所有老人家都很喜欢的机灵鬼,学校里几乎所有人他都认识。
听了父亲的提醒,他点了点头,按照顺序跟在场的所有人都挥了挥手。
“陈爷爷再见,孙爷爷再见,李叔叔再见……”
等到柳父带着小云回到家里的时候,柳母已经将今天的晚饭端上了桌子:青笋炒肉、梅菜扣肉、清蒸鲈鱼、炝炒土豆丝,还有一道青菜豆腐汤。
三荤两素,四菜一汤,全部都是小云喜欢的菜,可以说是极其丰盛。
他兴冲冲地跑到桌子前闻了一下,然后迫不及待地走到水池边洗手:“这么丰盛,妈妈,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啊!”
“这不是马上端午节了吗?明天就要去看爷爷奶奶了,今天得在家里给你这个皮猴补一补,免得到时候一上桌子就狼吞虎咽,害得别人以为我们家饿了你的饭……”
柳父这话完全是为了逗小云才这样讲的,因为他们家的孩子虽然老是在外面闯祸,但是在尊老爱幼勤俭礼貌这方面的事可绝对没得说。
只是他没有等来小云如期而至的抗议和反驳,只见原本还好好的孩子脸色刷地一变,顿时变得比身后的墙壁还要苍白。
“老柳,你又说了什么话吓孩子了?”
柳母刚好盛饭从厨房里走出来,瞧见了小云大夏天面无人色的模样,也紧跟着被吓了一跳。
“都说了不要随便逗孩子,你还是要逗,你究竟明不明白孩子不是用来给你玩的?”
她数落了柳父两声,然后伸出手去摸小云的额头,六月份的天气,手掌接触到他的皮肤却是一点温度都没有感觉到。
柳母担忧地问道:“小云,你有没有事?”
“不要去爷爷奶奶家。”
柳停云闭上眼睛,额间渗出了冷汗,脸色苍白地喃喃道:“不要去爷爷奶奶家……”
“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去爷爷奶奶家了吗?”
柳父感到了疑惑,因为柳停云完全是一个探望老人的积极分子,毕竟每次去爷爷奶奶家过节就意味着一大堆亲戚团聚,然后就有一大号的兄弟姐妹们陪他一起玩。
所以作为独生子的柳停云平时还挺爱往两个老人的家里去,从来都没有体现出像现在这样的异常。
他和柳母面面相觑:“怎么突然就不喜欢去了?是你的表兄们和你说了什么,他们欺负你了吗?”
“不要去那里……总之不要去那里……”
柳停云只是继续喃喃道,他此刻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车、车祸、血、血组成的猩红……
他在柳父和柳母的呼唤中睁开眼睛,迷茫的眼神中透出真真切切的痛苦,他抓住父亲的袖子,然后再度逐字逐句地强调:“不要去爷爷奶奶那里……不要去……求求你们了……”
“好,不去就不去。”
饶是柳母,也在孩子的这一分反常中品出不对劲来,她答应了柳停云的要求:“小云,我们不去爷爷奶奶家,我们就三个人一起过端午。”
“这孩子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像是中了邪一样?”
柳父在一旁颇为忧虑地说道:“要不然我们明天带他去医院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要是医院不能诊断出什么,那我们就去附近的寺庙给他烧几株香……”
“不要去医院,不要去寺庙!”
七岁的小男孩听到这个对话,紧紧地皱起眉毛,立马喊道:“明天哪里都不要去,你们明天只能呆在家里!”
柳母和柳父对视一眼,只好无奈地又点了点头:“……好,我们明天哪里都不去,我们明天只只待在家里陪小云。”
即便是得到了柳父和柳母的承诺,但是柳停云仍旧觉得略有不足。
小云已经七岁了,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和父亲母亲分开睡,可是等到晚上夜幕降临,他抱着被子和枕头直接挤进了父母的卧室,睡觉的时候还不忘紧紧地拉住柳父和柳母的双手。
“万一你们两个趁我睡觉的时候偷跑又该怎么办呢?”
他振振有词地说道,忍得柳父和柳母直接哑然失笑:“……这孩子。”
“我们跟爷爷奶奶已经打过电话通知了,怎么可能又背着你偷偷走呢?”
——
柳停云在自己的家中睡了一个极其安稳的好觉。
早晨起床的时候,周围的位置已经空了,他循着煎蛋的气息走到客厅,父亲正坐在餐桌旁喝着绿茶看着报纸,旁边的花瓶上插着一束盛开得极其浓烈的象牙白的栀子花。
“早安,小云。”
“早安,爸爸妈妈。”
“你想要溏心荷包蛋还是全熟荷包蛋?”母亲在厨房里问道,“或者我给你煎两个,你正在长身体呢。”
早上的早餐是煎蛋、面包片、还有牛奶,普普通通的搭配,但是柳停云却吃得十分满足。
吃完早餐后,柳停云照例应该花一个上午的时间写完整个假期里的作业,二年级的作业其实不算很多,尤其是在母亲会辅导和检查他的功课的情况下。
柳停云难得地得到了母亲的表扬:“全部正确,不错,看起来这段时间你有好好在用功读书。今天下午就破例让你和朋友们玩整整一个下午,等到晚上的时候,再回来练习一个小时的钢琴吧……”
以前柳停云也有机会跑出去和小伙伴们疯玩一个下午,但是那都是在柳母不在家,而柳父当家做主的情况下。
照理说获得了母亲的首肯,对于小云应该是一件难能可贵的好事。但是这孩子却没有像大人想象中的那样,欣喜若狂跑出家门奔走相告,而是表现得出人意料的沉稳。
柳停云摇了摇脑袋:“不了,我今天就在家里,和你们一起度过吧。”
柳母和柳父再度对视了一眼——得,这孩子还没有放弃原本的那个想法。
他们已经将柳停云昨天的反常视作这孩子心血来潮的脾气发作,毕竟六七岁的孩子就是人来疯的性格,想起一出就是一出,脑袋里的想法也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
“那我们明天能够出门吗?”
柳父征求他的意见:“爸爸和妈妈在端午节可以什么都不干,在家里陪你,但是我们在假期也有一些想做的事情。可以告诉爸爸妈妈,你不想让我们出门的理由吗?”
小云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抠了抠脑袋:“其实是一个我做了一个梦……”
“梦?”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梦见我们一家人开车出门,然后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车祸,然后就只剩下了我……”
柳母听闻这话,稍微缓和了一下脸上的神色:“梦是当不得真的,梦不会变成现实,小云,它再怎么可怕,也只是梦而已。”
“……可是我害怕,害怕你们抛下我,只剩下我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一个人。”
柳父说道:“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在你长大成人之前,我们不会让你孤零零一个人。”
“你也可以摸一摸我们,我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和你的母亲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我们两个人永远不会离开你……小云,我们会永远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
栀子花的花香更加浓郁了。
洁白的花朵散发出来的香气馥郁扑鼻,浓得似乎有些醉人。
柳停云盯着父亲的脸,那张脸的面貌和他十分相似,但是每一个见过他们全家的人都会说小云其实更像妈妈。因为妈妈长得更加漂亮,她是小镇上最最漂亮的美人,有着如同栀子花一般洁白无瑕的肌肤。
于是所有人都说,因为小云活泼开朗的性格像父亲,所以为了居中调和,他的外貌则更偏向于母亲一点。
而现在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随着栀子花的花香越发浓郁,他们两人的面目似乎也变得越发模糊。
但是他耳边却依旧响着父亲和他说的话。
“小云……我们哪里都不会去,我们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我们一家人永远生活在这里……”
柳停云原本迷茫的神情,骤然变得坚定无比:“不,你们已经离开我了,我们也无法永远生活在一起。”
栀子花的花朵是洁白的,叶子是碧空如洗般的翠绿。
小城里的人每逢夏季,喜欢将这种花买回家里,插进瓶子中,装点室内的各个角落,远远望上去,好似一簇簇洁白柔软的舒展的云。
但是在梦里徜徉的馨香最终像是弹奏到一半的音乐般戛然而止,那一束一束美丽的栀子花骤然变得暗黄枯萎。然后骤然燃起鲜亮的火焰,在昏沉黑暗照不进一丝光亮的封闭空间中,熊熊燃烧的火团,就像是一簇又一簇鲜艳欲滴的赤花。
“似乎被小看了啊,你们这个世界的怪物,至始至终一直都在让我丢脸……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竟然还将我的记忆给翻了出来。”
柳停云用火去照亮黑暗,用火去灼烧敌人。
原本紧紧裹着他的触手被烈焰焚烧,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就好像被烤化了一般,逐渐在这个热烈的温度中碳化萎缩,对他根本形成不了一丝的阻拦。
他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正好见到了准备用刀割破厚茧的薛素玄。
或许是没有想到柳停云竟然能够自己突破幻境,她冷厉的神情稍稍一怔:“我以为你走不出来了。”
薛素玄说:“不是小瞧你,但是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
毕竟柳停云有一个那样具有遗憾的童年,这个章鱼毒素所制造的幻境,明显具有极强的针对性。
它会让中毒者只会感受到自己想要感受到的东西,人类的大脑非常灵活,剩下的大脑自然会修改一切不符合常理的剧情。
那种梦太真实,太美妙,令人情不自禁想要抛下一切沉浸在其中。
就连薛素玄也是靠着自己极强的抗性从幻境中暴力挣脱。
等到猎物彻底失去了反抗心理,剩下的触须就会分泌能够将整个人体溶解殆尽的粘液,像是捕蝇草消化掉被它的蜜汁诱惑而来的昆虫。
被触手所包裹的猎物最终只会化成一滩具有营养的血水,为经理剩下来掌控阴影世界的暴行提供能源和养料。
她设想过在拯救同伴的过程,有人会主动从这个虚幻中属性,但独独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是他们之中,看起来心理创伤最大的柳停云。
“确实,我曾经也以为我可能走不出来了。如果可以做一个永远不清醒的美梦的话,谁会去拒绝它呢?”
柳停云苦笑了一声:“只是那个梦瞧上去还是不够真实。”
“并不是所有人的母亲都是温柔的,尽管我心里在不断通过回忆美化她柔和的那一面,但其实她控制不了自己不发火。”
“我让他们不要去爷爷奶奶家过节,幻境里的父母竟然会采纳我的意见。在我苦恼的时候,比起迁就我,耐心地询问我,我的母亲可能更倾向于直接扇我一个巴掌。”
“因为她将她所剩无几的温柔全部用来对待学生了,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我妈妈的性格并不能算得上很好。我知道他们不会这样做,但是因为我心里期盼着他们会理解我。所以那个幻境就依照我所盼望的方向上演。”
柳停云深吸了一口气:“你明白那种感觉吗?那太假了……就算可以煮饭,我妈妈才不会煮饭,我小时候唯一吃过她煮的东西,就是各种豆类组合在一起,一滴水都看不见的养生粥。”
薛素玄露出了深以为然的神色,她的母亲和柳停云的母亲是亲姊妹,尽管两个人从性格和形象上来看有许多不同,但是归根结底,她们的许多观念几乎出了奇的一致。
无论看见别人家的相处模式多少次,她都没有办法想象出一个通情达理的母亲。
“姑且不谈这个。”
薛素玄扔出了一个匕首:“这个是用特殊金属所打造的武器,和我的刀是同一种材质锻造的。”
柳停云将它接住,他见过薛素玄之间用的刀,可以说是削铁如泥,在先前和巨狼的战斗中体现出了惊人的强度。
他拔出匕首,刀锋明晃晃的,看起来十分锋利。
但是以柳停云鉴赏水平来看,他确实瞧不出这把刀和普通的刀究竟有什么不同。
“虽然你可能不太用得惯匕首,但是它可以良好的传导异能所带来的伤害,用它配合异能,能够更快割破厚茧。已经能够算得上目前最好使用的工具了。”
薛素玄继续说道:“赶快动手吧,时间过去这么久,也不知道其他茧里面的状况怎么样了。”
柳停云这才注意到他们聊了这么久的天,那个怪物却没有趁这个机会向他们发起突袭。
这一点都不符合经理善于伪装,瞧上去有一些阴险的人设,而薛素玄也是一副不急着去打败它的模样。
他不禁问道:“……那个章鱼呢?已经被你打败了吗?”
柳停云瞬间觉得有些挫败,其实在阴影世界的这段时间遭遇,不仅是杭季觉得自己对于整个团队毫无贡献。即便表面上什么都没有说,柳停云在心中也暗自为自己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而感到气馁。
怎知薛素玄直接摇了摇头:“确实被打败了,不过不是被我打败的。”
柳停云的脑袋里顿时闪过了一个青年的身影,但是他很快打住了自己的想象,因为薛素玄又很快说道:“我本来打算自己动手,但是整条章鱼在刚才突然变成了炙烤章鱼,现在你知道是谁做的了吧?”
——
他们将几个队友从已经烤熟了的触手中剖开,然后搬出来放在旁边的地面上等他们醒来,再决定接下来的行动。
几个人都睡得很沉,柳停云有些担心他们不能突破幻境。
但薛素玄对于此事颇有把握:“经理通过触手向他们体内注入毒液,强化者的身体素质本来就比普通人要优秀。只要脱离了毒素的源头,他们身体自己就会慢慢分解毒素,哪怕不靠着意志力挣脱,最多三四个小时就会苏醒过来。”
杭季是他们中间最快醒来的那个人,作为东联邦的战士,这个人的意志力自然不用多说。从柳停云将它从茧中拯救出来开始,这个人就隐隐有着转醒的趋势,看起来睡得并不是很沉。
然后是蔺梦怡和蔺元思陆续清醒。
蔺梦怡虽然较她的兄长先一步醒来,但是醒来之后还是一副没有回过神的模样。
“你这后劲很大呀。”
“很大?与其说是很大,倒不如说是太大、无比大、超级大。”
小姑娘无精打采地说道:“鬼知道,为什么你们几个人做的都是美梦,怎么到了我的身上就变成了噩梦……”
“我梦见那一场雾霾其实没有发生过,末世只是谣言,根本就不存在。”
“那很好啊。”柳停云评价说道。
“但是、但是!”说道这里的时候,蔺梦怡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她开始手舞足蹈地进行笔画,“在我的梦里,我们一起出门旅行这件事也是不存在的,我已经考上大学这件事也是不存在了!”
“一眨眼我就回到了高中!还是高三最痛苦的那一段时光!上天知道我最不喜欢学习了,我梦回高三,但是我的智慧却没有梦回高三……我一到学校监考老师就向我派发了月考的卷子,我大脑空白,我什么都不会,我什么都记不得,我什么都写不下去……”
蔺梦怡说到这里,开始用手痛苦地遮住了她自己的脸。
旁边向来成绩一直都很优秀的蔺元思,在妹妹面前,一副想笑又觉得笑出来不礼貌的神情。
“然后我就只好抓耳挠腮,但是你明白,人急了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可是只有数学题和物理题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收卷子的时候,我望见别人的卷子一片黑压压的写得密密麻麻,就只有我的卷面比脸都要赶紧……”
“所以我就只好偷偷用脚踢我前面的那个人,让他给我偷偷报一下选择题的答案。我也不用奢求太多了,但是我前面那个人一直都没有回头离我,情急之下我我用力一蹬……可能是太用力的缘故了吧,那个人身子被我蹬得一歪,头磕在旁边的课桌上,然后磕掉了他的整个头!”
“然后你就想起这不是现实世界了?”蔺元思在一旁总结道。
“然后我就想起这里是阴影世界了,”蔺梦怡闻言点了点头,“所以我一边惶恐一边在一片尖叫中等那个人的脑袋重新长出来,甚至在那个时刻我感受到了一股庆幸……庆幸这里是阴影世界,我不用再月考了。”
看得出来考试对这个小姑娘造成的心理压力很重。
最后清醒过来的是刘俊诚,和其他人不同的是,这个人的清醒过程稍许有外力的干扰。
因为其他人接连从幻梦中清醒的缘故,几乎是五个人在围观他一个人躺在地上做梦。众人都看得出来他做的是一个极其精彩的美梦,因为刘俊诚在做梦的过程中时不时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
“已经有四个小时过去了吧,”蔺梦怡看了看天色,“他为什么还不醒,难道薛薛的判断失误了吗?”
“人与人之间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
薛素玄不否认有这种情况的出现:“不过我说三四个小时,其实是基于最保守的情况,然后做出的估计……”
蔺元思领悟了她话的含义,略带迟疑地说道:“也就是说……”
柳停云也紧跟着若有所思摩挲着下巴:“也就是说,这个人之所以还没有醒,也只是因为他单纯地想睡罢了?”
薛素玄最后做出了定论:“不确定,还是再看看吧。”
众人决定再观望一下。
等到第五个小时候过去,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杭季突然忍无可忍,走过去对着正在酣睡的某个家伙的腹部,用力‘邦邦’干了两拳。
“嗷呜!”
刘俊诚一个鲤鱼打挺,直接从地面上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