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杭季的状况很不好。
这是他们进入阴影世界的第三天, 但是他却感觉仿佛即将要死掉了一般。
体温滚烫，脑袋昏昏沉沉，他在高烧中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身体三分之二都有着异化的痕迹。
蜥蜴的手, 野兽的蹄，就连自己眼里的晶状体在一次战斗中被飞溅而来的玻璃射伤，有一半沦为不知名的动物的眼睛。
素日以来快速的异化让他的身体好巧不巧地发生了排异的反应，被关押在同一个牢房里的奴隶都说他活不长了。
“虽然不会因此而死，但身体的状况也和精神息息相关，你这样可抵挡不住精神的扭曲。”
抵挡不住又会怎么样呢……
那就只能变成依靠本能而行动的兽类。
那个奴隶该说这句话的时候，舔了舔嘴唇, 眼里除却恐惧之外, 还有另外一部分向往的神情。
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
——
昆虫男在献上柳停云以后, 对自己所有的另外一个猎物刘俊诚, 反倒没有什么亲手处理的兴趣。
他迫不及待地回到住所, 焦急地想要等到复臂人带回来的迁升的消息，于是随手一挥, 就让鼠面怪将两个人打包在一起捆绑售卖。
而鼠面怪则是选择了一种最为划算的处理方法, 他顺手将杭季和刘俊诚一起都卖到了角斗场。
角斗场在缺乏娱乐活动的阴影世界是一个极其赚钱的场地。
大家闲暇时候都喜欢来角斗场观看节目, 并且掏出积蓄小赌怡情一把。
最底层的异化者和异化者的厮杀随处可见，压根就不稀奇。
相反能引起他们兴趣的则是。还没沾染堕落的人类之间的厮杀, 并且越是外貌近乎于人类，甚至完全是人类则越好。
催动观众席上沸腾之心的并不是拳拳到肉的残酷与鲜血，异化者们欢呼的对象显然是原本同类的痛苦和堕落。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看见曾经的同类, 掉入不可回头的深渊更愉快的事了。
瞧见他们沦为像自己一样的异类，品鉴他们求生无路求死无门的悲苦。如果不想要被虐待就只能加把劲变强，但快速变强的唯一途径就是造成更多的伤口。
刘俊诚和杭季作为强化者, 自然比体能普通的人类更有看头。
他们被卖出了一个令鼠面怪感到满意的高价，但是角斗场方一点都不觉得亏损。
经理让打手将他们驱赶进监牢的时候，甚至还笑着对他们说了一句：“只要是来到这里的东西，哪怕是石头也得被榨血来。”
显然，角斗场盈利的主要来源不是表演的门票，而是每天开展的各种□□活动。
作为品相近乎完整的人类，刘俊诚和杭季当天晚上就上台去表演了自己的首秀，被迫开始了第一步的异化。
当时负责他们的经理就意识到杭季心中的凶性比刘俊诚更加强大，为了更具戏剧性，选择将两个人绑定起来共同作战。
为了让这个噱头更多更快地赚回本，经理加紧了他们每天的决斗场次……迅速走向末路的强化者又引起了大部分观众的狂荒，刘俊诚和杭季为此平均一天至少要开展三场表演。
而现在杭季已经知道了他那句话的含义。
他们活着的时候会为角斗场赚钱，异化成兽类以后，也会被处理成食材卖出去为角斗场盈利。
在阴影世界中，最高档的肉是人类的肉，异化者们坚信纯粹的血食能给他们带来安静的思考，缓解异化的过程。
次一等的肉则是被异化所侵蚀的兽类的肉，食用者认为他们能够从中间接地汲取力量，并且不会带来受伤那样巨大的副作用。
再次一等的就是普通动物的肉，嘉陵市的倒影会侵蚀现世，带来普通的家禽作为肉食的补充。
而角斗场的奴隶只能吃最差的东西，那些被分配下来的干巴巴的糙谷物饭团，砸在铁链甚至能梆梆作响。
它们是惊人的坚硬，惊人的难吃，唯一的调味就是放了好几天造成的酸味。
但是一起的狱友却还是为此表示感恩戴德，因为按照角斗场经理之前的省钱理念：“既然不会饿死，那么就没有必要给他们喂吃的了。”
直到有一日看守放人的时候，有奴隶胃部反酸，从喉咙里咳出了鲜血。
他内脏出血的地方都在不知不解中发生了变异，从嘴里冒出带有吸盘的细长触手，突如其来地扼断了身前人的脖子。
监狱里的奴隶之间通常极少有欺凌事件发生，因为角斗场不允许有他们私斗，令自己买断的财产有任何损失。
所以突发状况导致看守第一时间没有做出正确的措施，被袭击的人类脖颈长好以后造成了进一步的伤害扩大。
那是角斗场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恶□□件，从此以后，按照规定，角斗场里的每一个奴隶每天都会获得定量的食物。
……但是那得当事人亲自去领才行。
毕竟经营人可不希望在坚持不下去的异化者身上浪费自己的粮食。
杭季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活不久了。
这不是他觉得最绝望的时候，就算当初面临丧尸王的时候，他也没有自哀自怨放弃抵抗。
但是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甘。
明明放弃了战士的身份，而选择加入这么一个小小的团队，打定决心追寻那个男人强大的缘由。
结果却在一开始就以这种屈辱的方式面临身死，甚至在死前都不能维持清醒。
——是他不够优秀吗？
以他的武艺，他的战斗技巧，明明在最开始就能在角斗中站到上风。
只可惜这群人给他安排的战斗场次太过频繁，不留喘息的消耗，即便是千里马得不到休息也会被活活累死。
杭季清晰地记得他上一次失败、也是唯一一次失败的场景。
因为一个失误，对面的犀角男顷刻间就用他鲨鱼一般的利齿撕咬下他的大腿，之后还耀武耀威地举着它以胜利者的姿态围着围栏绕行了整个场地。
即便不被扭曲成毫无理智的野兽，经过这样一场战斗，他大概失去了回到现实世界的可能。
因为传闻说被阴影世界侵蚀的人无法回到地面，死后也只能化作倒影中的养料。只有异化程度在三分之一以下的人类，才有可能真正地返回现实。
杭季感到伤口疼痛，新的肉生长出来是一个极其难忍的过程，但是却比不过他精神上的焦虑。
他翻来覆去地觉得不甘，不甘于就如此潦草结束此生，沦为别人的腹中餐食。又同时不得不想起了赵归明，那个从来不显山露水却是整个队伍最中心的男人。
青年和队伍中的另外一个女性，从一开始就不见了踪影，但是杭季却一点都不担心他。
如果是那个男人……
以那个男人的实力，估计没什么好担心的。
杭季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在清醒和不清醒间游离挣扎，
他突然感觉到有谁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他身侧的地面，然后一个坚硬的金属勺子抵上他的牙齿，带着热乎乎的液体倾倒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杭季，哎！杭季，吃饭了！”
男子粗声粗气地在杭季耳边叹了口气，然后又伸出手胡乱地在他脸上抹了一把，试图将没有倒进去的米汤全部揩走，可惜确实有点收效甚微——
甚至还因为多日未洗手的缘故，在人家脸上留下了几道颇为明显的黑印。
刘俊诚闭上嘴又多看了两眼，苦中作乐地觉得这一幕还有点好笑。
因为杭季往日在避难所里远近闻名的爱干净，战斗之外的时间总会维持面上整洁，换做平时，他是绝对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作弄他脸的。
“……刘俊诚？”
随着这句话出口，刘俊诚又将原本搁在地上的碗捧了起来，连日的磋磨也没让他丧失废话的心思：“哎，是我！你老人家认识这是几吗？”
杭季头疼的要命，他睁开眼睛看见这人在他面前生出六根手指比了个数，更没了说话的心思，只想立刻把脑袋给转开。
“别啊，不识数也没关系，”见状不好，刘俊诚赶紧伸手挽救，“你喝点粥吧，都快两天没吃饭了。”
杭季抬头看刘俊诚手里的‘粥’，热水和米粒完全分离，完全是一碗单纯的涮锅水里漂浮着一些颜色不明的米饭。对于拥有这幅尊荣的食物，恐怕‘粥’也只是对它的美称。
但是经历过这些日子的杭季却没有显露嫌弃的脸色，反倒为此吃了一惊：“粥？”
他疑惑地问：“……你哪里来的粥？”
刘俊诚嘿嘿一笑：“哪里来的？谁知道呢，管他的，你直接吃就好了。”
杭季又看了他一眼，不愧是张主任的同事，那副表情和审查员做背景调查的时候简直如出一辙。
就像是东联邦的小贩会害怕城管一样，刘俊诚立马就顶不住这压力，给交代了出来。
“我找混得开的奴隶要了点热水，你明白的，我们这些做情报工作的，总会有些别人不知道的本事……”
“你没有吃饭？”
杭季接下来的反问让他有些语塞。
虽然才来到这里三天，但是他们对发放食物的人吝啬程度都有了解，要想从他手里领到两个人的分量完全是新世纪的天方夜谭。
因此杭季说这话的时候更是分外笃定。
“是，我没吃，你吃吧。”
刘俊诚说：“承蒙你的照顾，我的情况要比你好一点。今天晚上，大家还有一场硬仗再打，你赶快补充体力吧。”
刘俊诚这话里的感谢没有掺杂任何水分，杭季确实是他们队伍里的战斗主力，而他负责在后方躲躲藏藏，被集火的次数则是少了很多。
所以相对于杭季濒临崩溃边缘的状况来讲，情报贩子虽然也经历了异化，但是还未到达精神和肢体都支撑不住的程度。
但是杭季却没有选择接受刘俊诚这罕有的好意：“我不要，你吃吧。”
——吃这样的饭委屈你了吗？他又不会在饭里下毒。
刘俊诚刚想吐槽他一声矫情，就听见这个人继续说道：“反正我也撑不了多久了，你还是自己吃，然后努力活下去吧。”
杭季在避难所里是一个有名的人物。一点是因为他确实颇有能力，另一点则是这个家伙的性格狂妄简直可以称得上众人皆知。
哪怕是和他没有怎么打过交道的刘俊诚，都时常听说他劝人‘好自为之’的言论。
可没想到这个人哪怕是在生死关头对待自己，也是这么一副‘好自为之’的态度。
刘俊诚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不想吗？能多活一会儿我当然想活啊。”
杭季不解地看向他，这个废话连篇的男人少有地放弃了卖关子，而是选择直接说道：“我虽然是强化者，但又不是那种擅长战斗的强化者。如果你死了，我要么一个人上场，要么和其他人组队，但是换了别人，我肯定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躲在你的身后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他能活蹦乱跳活到现在，全赖于这个家伙的功劳。
因为这个男人虽然高傲，却自始至终不会指望同伴为他做上点什么。
他习惯性地将刘俊诚视作废物，对于废物，不需要自己分一部分心神来保护就已经能算得上不错。
那么按照杭季的观念来讲，对于刘俊诚只顾自己逃命的举动，似乎也没什么可指责的。
这个人不会责怪他人，通常只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这大概是杭季这个态度傲慢的人身上唯一的优点，所以刘俊诚反而倒不希望他现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
否则按照他本来的性格，绝对不会如此大公无私地对杭季主动让出自己的食物。
“所以如果你死了，我大概活不了多久，这不明摆着的事吗？”
刘俊诚重新拿起勺子，又试图把汤水给杭季灌下去，满腹惆怅地哀叹道：
“赶快吃罢，碗和勺子也是借的别人的，我等会也要赶紧还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