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于是星华……
混沌中,睁开了一只眼。
时光汇成的长河,绵延向无垠的“此”与“彼”。乱流、漩涡、深渊,险恶接连、无穷无尽,似要将一切陷入其中的生灵揉碎。
长河上空景象琦瑰,虚空裂开了口,口中生出了眼,眼里汇聚了瞳,瞳仁映出了河。
改变这一切只须睁开那双眼,即刻,怒水自眼中奔掣,漩涡于口中高歌,深渊入瞳仁幽邃,泡影驻时光永刻。那些河中沉浮的记忆泡影随着她的睁眼,倒灌入本属于她的宫殿,恰如“物归原主”,恰如“合浦珠还”。
形有,神聚。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有灵识触及了那隐在灰幕之后的戏台。
于是星宸睁开了眼,任记忆与时光的河流抚慰她的灵魂。
“这里是……”
凝出形体的刹那,她便察觉出有几道透明的丝线缠上了她的四肢,而她就像一个提线傀儡戏中的人偶,任其摆布,无从逃脱。
这般感觉很不好。
星宸心底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她不愿意成为另一执棋者的棋子,她要成为对弈之人。
“走。”
然而就在下一刻,星宸脑海里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强烈到她甚至无法反抗,仅凭本能就脱口而出了那个字。
走。
于是星宸如她自己所愿,走起来了。
“嗯?”
星宸僵硬地走着,一时脑袋有些不灵光,让她走的是她自己?那…又是谁在用丝线牵扯着她?
走。
星宸僵硬地走着,踏过漩涡与深渊,越过泡影与暗流。那条河仿佛无穷无尽,若将每一滴水都比作回忆,那就如同星华百万年来的悠长回忆,长河也积攒下了百万年的“水滴”。
她要去往归墟,去往一切事物积淀与终结的枢机,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
这条河,星华曾经来过,但也只带走了几个泡影碎片。星宸每晚都来,却还从未有一回走到过河的尽头。
走。
每走一步,星宸脑海里那座记忆宫殿便充实几分。她就似一个在河岸拾贝的孩童,每一块贝壳里都藏着一粒珍珠。但又与那些捡珠姑娘不同,这些珍珠原原本本就是属于她星宸的财宝,是她曾经遗落的珍视之物。
星宸想起了很多往事——她为何在此,为何如此多话,为何执着,以及何为…“轮回”。
重获新生的她已不再满足于长河拾贝,她要走近真相,以及这些时日总在她脑海里闪过的回忆碎片。
“难道说,那个老家伙,真的牵涉进她的‘私事’了?”
星宸停下了脚步,望向河上一处深邃的漩涡。
如若顺着河走,除非将星华那一百多万年记忆全数吸纳干净,否则她永远走不到尽头。何况,她这都探索了几日了,真不是在兜圈子?潜藏于归墟的那家伙是否容许她走到头,还是另说。
离醒来还有几个时辰,她要在这几个时辰内速战速决。
于是星宸飘到了漩涡上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咕噜咕噜咕噜…”
水流与气泡涌入她的喉,灌入她的肺,星宸的胸口憋闷的如同有两块铁甲相向挤压,但她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慌张与挣扎都没有,任漩涡的急流将她吞噬。
无非是忍受片刻的痛苦而已,星宸拎得清。唯一的后果仅是在梦中身故,然后从另一片更为深层的记忆里醒来,她也没什么损失。
但如果赌对了…她会落入时光之河的虚无里,回归一切记忆的原初。
“归墟”。
在凡间,凡人这么称呼海水回归汇聚的地方。在仙界,归墟是一处仙家福地,位于各方仙海的尽头,接壤仙界边界之外的虚无。
而在星宸这里,“归墟”是周转一切记忆与时光的枢纽。从前是星族的秘术“记忆宫殿”,如今,是分情轮回诀。
永无止境的黑暗中,星宸下沉,下沉。
时光之水带给她的窒息感已经消失,头顶上的光影与河流也渐渐远去。她现今身在一片空无中坠落——不明时辰,不明方位,不知去向,仅是坠落。
“呵……”
漩涡下,竟然是这般光景?就仅仅是…黑,而已?
这也太过无趣了些。
星宸撇了撇嘴。
诞生于黑,她本能地就对“黑”感到亲切,但这不妨碍她想离开的念头。既然河水没能杀死她,她只能选择自我了断。
等等吧……
星宸抬起一只手,对着自己的太阳穴。
再等等……
只要她对着太阳穴轻轻一弹,坚冰便会戳穿她的颅骨,搅碎她的脑袋,而她也将在傒城的床榻上如约醒来。仅会记得她来过,其余什么也不会记得。
再等等吧……
希冀这种属于星华的情感,不应出现在星宸身上,她只会在失意之后感到挫败。但,就任性这一回,她仍抱有希冀,希冀能在这场轮回棋局里占据上风。
光!
有光!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不知名的神灵回应了她的期待。
一瞬间,天地入画,在她的眼前铺展而开。那是一幅浓墨重彩绘成的山河图,奇石盘桓,巉岩耸峻,却没有哪怕一株用以点缀的树木。画里天上的太阳也并非旭日,而是一轮黑色的圆洞,像极了群星之巅的那个始源光墟。
如此素净的画,有浓墨,何来重彩呢?
星宸刚刚蹦出了这个念头,旋即就被正当中的奇景引住了目光。
那是整幅画里唯一有色彩点缀之处。
一方戏台!有“人”在她的记忆深处真真正正用笔画了一处戏台,朱红木柱、琉璃顶瓦的戏台。
台下,苍翠玉凳、奇石化桌;台上,广幕苍白、光影明灭。有几个提线傀儡隐在幕后,影子打在幕布上。一切都像是大戏已经开场,却没有任何傀儡动弹,处处充斥着诡异的气息。
星宸走入画里,但见得玉凳两只。其中一只上还真坐了个人形之物,单手斜搭在石桌,托腮打盹。
这背影……该不会是……
早就做好兴师问罪打算的星宸悚然一惊,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另一边,玉凳上的“男人”也因异响惊醒,猛然转过身。在看见星宸面容的刹那,他的瞳仁微微一缩,即刻出声质询,话音里甚至带上了半分震惊。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这不可能!”
星宸冷冷一笑,也不客气,上前拖过玉凳就大摇大摆地坐下,同样双手托起腮,表情相当耐人寻味地望着他。
“哟,本公主应该说,是出乎意料…还是毫不意外呢?”
“你……”
“好久不见,南极长生大帝。”
…………
星华自入定中醒来,脑袋里空空的,仿佛缺了什么。
“嗯?”
手、肩、颈、脸、五官、发、腹、腿、脚,作为一个女神仙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都没有。那股空落感是怎么回事?她究竟缺少了什么?
星华从床榻边缘支撑着,缓缓起身,入目还是傒城居所的景象。星宸与有莲之间的对话,她虽入定,也留了一只耳旁听,她大多都知道。
也就那么回事。
顾清风…也就那么回事而已。
“宸,你在何处?”
星华去脑海里逛了一圈,约莫还想同她仔细探讨此问。随即,她就察觉出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星宸呢?
…………
无风之地,将两人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
“震惊么?惧怕么?算无遗策的南极长生大帝也有算不准的时候?”
星宸换上了一副名为“得意”的音容笑貌。她也未起身,股下连着玉凳,玉足轻轻一蹬,就绕着南极长生大帝及石桌转了几圈。
一圈、两圈、三圈。
南极长生大帝额角爆起了一条青筋。
“够了。停下!”
噼啪!
雷霆清脆的嗡鸣,在石凳下响起。那一瞬,星宸发觉原本平滑的石凳与地面相接之处,骤然迸发出巨大的阻滞感。尚未及反应,就凭着惯性从玉凳上腾云驾雾地飞了出去。
呼呼的假“风声”在耳畔响起。这幅画可不算大,只要飞得稍微远些就是画的边界。界外虚空正是星宸来时坠落的黑暗。星宸本还以为南极长生大帝再如何也不会暗算她,毕竟他们之间还有很多事可谈。
这下可好,玩脱了。
星宸哀叹一声,依照惯例闭上眼,抬起右手直捣太阳穴。她反正是不相信南极长生大帝会救她,这一切都是他搞的鬼,不是么?
什么记忆长河?什么泡影漩涡?那都是分情轮回诀的产物!都是他在作妖!
不明真相的星宸自顾自地在心里下了判断。
“嗯?”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星宸睁开眼,缓缓扭头,无言望向右手上束缚着的一道电光。另一边,南极长生大帝飘在虚空里,金容赫日,长袍翩跹,神明光相徐徐映射在脑后。除去那面沉如水的严肃,一如他们的初见。
十方雷霆起,在星宸周身化作灼灼胄铠,将她拉回画中。
“你同天上那位分魂一样,可真难伺候。”
南极长生大帝的话音颇为无奈。
星宸在电光的束缚下飘到南极长生大帝身前,从旁看来就好像一只任其鱼肉的羔羊。但她早已在遍布周身的虚空中凝出了一道坚冰,将雷霆隔绝在外。
“这么说,本公主是否可以视作——你承认了这一切都是你搞得鬼?”
星宸从平躺状立起,脚下坚冰凝结,同样站立在虚空中,与南极长生大帝平齐。两仙对视的刹那,若有雷霆万钧、寒冰霜华,于视线所及之处迸发对撞。
这算是她以“星宸”之名,在此番轮回里,第一次与他正面交锋。
“不,幕后主使并非本君。但本君承认,将她的回忆引导向了对本君有利的方向。”
南极长生大帝倒也坦诚,见当面撞破,未有巧言令色:“你想知道甚?想让本君从何谈起?”
“哎,我说……”
星宸唇角微微上扬,捂住一只瞪得有些发涩的眼:“你算计了本公主那不省心的妹妹,还这么义正严词,好个恬不知耻的嘴脸!”
“本公主不需要你狡辩什么,先打一架再说!打赢了本公主,我等就坐下来谈!正巧,星华妹妹的百星华月咒就快完成了。从前只拿凡人试过武技,真正的仙法、星辉与剑技融合的咒术,我等三分尚无一星尝试过。”
星宸的笑容更为灿烂了,但仅是“从她的脸上笑出来”这一点,就显得毛骨悚然。
“这幅画太单薄了,你不是有那什么…乾坤牌?山海牌?记不清了。去那里打,不会殃及华妹妹的记忆。你看如何?”
当一个没有笑容的人笑了,再排除演戏的可能,要么就是疯,要么就是狂。
“……”
长久的沉默过后,南极长生大帝额角的青筋又多了一根。他攥起了拳头,一阵细密的雷霆自虚空织成网,似树冠向上延伸而去。
他开始无奈,他开始抱怨。
“你们星家是不是有甚祖传的‘打架’癖好?一言不合就杀一架?星宙是,星极是,星华也是。至于你和星歌,嘁…本君不得不承认,你们不愧身出同源。星歌才在天上同流苏打了一架,半死不活的回来了,救她还颇废了本君一番功夫。你也想如此?”
“不想。怎么?还要本公主感激涕零您老为那小妹妹费心?另则,喜好打架,本公主很自豪,多谢夸奖。”
星宸对他扮了个鬼脸。与星歌的可爱相比,星宸这鬼脸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协调,嘲讽与杀伤能力算是满了。
“此为回忆里的回忆,轮回中的轮回。你这位始作俑者怎会不知?”
星宸脸上——“得意”面具,“无赖”面具
“就算死在你手里或自戕几百几千回,本公主也仅会从傒城床榻上醒来。反正都知道如何来这里,不成就明晚再战,烦也要将你烦死!”
“你!”
“想说什么?不择手段?彼此彼此。本公…我是星华的暗面,我们都是不择手段的‘家伙’啊!”
黑洞下,山峦巅,星宸高傲孑立,目睥睨,笑胜雪。
“走~~吧~~打架去?”
…………
星宸呢?
星华心底忽然没有来的一慌。
她是所有她们的中正平和,也口口声声说要放星宸自由云云,可真当星宸消失的时候,她还是慌了。
她真的就这么走了?她会去哪里?会被用心不良之辈盯上么?怎么都不说一声?
星华挪到木柜旁的落地镜前,看着镜中失魂落魄的自己。说是星华为妹妹,星宸作姐姐,总归…算是让她体会了一回——“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慈母送别游子时的心态。
“我…惹她生厌了么?”
“她还会想着回来看看么?”
星华跪坐在地。镜中只剩下一个她,背后的暗影里似有魑魅魍魉,只待她失神就要将其捉拿去,再吞噬。
不舍?孤独?寂寞?
甚至就连那些衬景的情感都被星宸带走了,星华感觉不到,也不知其为何物。只剩下空,一片死寂的空。
…………
轰隆隆隆隆!
山峰崩碎,虚空震颤,直至无穷的星光与电弧交织在秘境上空,将天幕划碎成千千片,将土地碾砸作万万尘。
不久前,这里刚刚遭逢一场大战。身为灵宝高徒的三清守卫流苏;身为分情轮回的产物,星族长公主的三份有一的星歌。两仙战至星歌血灌瞳仁,而流苏则脑袋一热,召出了灵宝天尊相。终以星歌重伤为结局。
如今,乾坤牌里的破云峰已经不再“破云”。被灵宝光相一击削平了山顶,破云峰只剩断裂的半截隐藏在云海之下。
流苏有所保留,星歌并不完整,南极长生大帝从旁守护,还打成这般模样。这乾坤牌里所谓“未成形的小世界”果然还是“未成形”的,经不起真神仙的摧残。
但若有朝一日,乾坤牌里的小世界诞生了一界之灵,恐怕就连它都会感叹,自己还不如不诞生来得好。
原因无它,有两位主子打得正起劲。
“还不够么?!”
南极长生大帝愠怒的天音响彻此方世界,他终于不再是那么的从容不迫。长袍下摆被不知名物切去了一角,切口平平整整;左额飘散的发梢被削断了一截;一只眼里莫名地充血;甚至就连脑后的光相都裂开了一道纹路。
千里之外,云层之底,一处崩碎了的乱石堆中,星宸呈“大”字躺在中央。在她的脊背下,层层碎裂的磐石如同蛛网,以她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散开去。
无疑,她摔得不轻,而且是脊背着地,从万里高空生生砸在了地上。
“咳,咳咳……”
星宸咳嗽,星宸吐血,星宸碎齿,星宸断臂。
甚至,她的一只眼眶里已经没了眼球,被银色的血所灌满,向外滴下,汇入土地。
这些看似凄惨,实则都无关要紧。这仅是她星宸的一场梦,就算梦里有南极长生大帝,她也不会感到疼痛,她更不会因此而死亡。
死,对于星宸而言,就是在傒城的床榻上醒来,仅此而已,她还有何要顾虑呢?
“不够!华…咳咳…妹妹,就是…束手束脚…才会被…你制约,我星宸…要替她…讨回来!讨回这口气!”
凝有她鲜血的坚冰成为了她的剑,她那尚未炼制而出的百星华月剑。星宸…或者说星华早就在脑海里憧憬、构想了太多太多回,自己将来佩剑的模样。星宸仅仅是搬来想象的模样,再用血凝出坚冰,其威力亦不容小觑。
“用血做剑?你…你这是何必?”
南极长生大帝从最初的轻佻,到震惊,再到瞠目结舌。
星宸凭着剑,支撑着直起身。她那无齿断臂、仅剩下一只眼的模样深深印刻在南极长生大帝心里,磨灭不去。
“竟还手下留情?莫非…你…是真的…对星歌那…丫头有情?可我…不是她啊?睹星思星了?好笑。”
星宸倔强地高昂着头颅,沾了血的发黏在脖颈上,宛若一条条银色细蛇:“长生大帝,你…有情…也好,无情…也罢,你当年怎么…欺负星歌的,怎么招惹…星华的,我星宸…就要怎么…同你讨回来!
“虽然,星华打不过你,我…更…打不过你,但只要…拼上性命…逼得你…难受一阵,也就够了。”
“喂!!!!!!”
在她面前,南极长生大帝难得地感到了些许挫败。就如星宸所说,他算无遗策,却漏了这位星华的“暗面”。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疏漏,却差点让南极长生大帝满盘皆输。
“来啊!杀了我!哈哈哈哈!”
星宸仰天狂笑着。因为牙齿尽数碎去,因为她的嗓口撕裂,她的话音与狂笑里皆是漏风的嘶嘶声。星华的偏执、星华的疯狂、星华的怨恨、星华的绝望,同一时刻汇聚在这具由分情轮回诀凝成的躯体里,山呼海啸地澎湃。
疯婆子。
用三个字来形容,就是“疯婆子”。
“你是什么受虐狂魔么?疯女人!”
南极长生大帝面色极其难看。他长生帝君、十方雷霆之主岂是等闲之辈?若是他想,恐怕星宸撑不了一刻的功夫。但每当他对上星宸的脸,那一点点变得残缺不全的脸,令他想起天上总让他不省心的小孩子气星歌;让他想起那位徒手拆了南天门的高傲星华;以及……
以及那位事事维护着妹妹们,试图独自背负一切的“疯女人”星宸。
他于是就心软了,他就手下留情了。但星宸仿佛不要命似的,对他每招每式毫不躲闪,用身躯硬接。南极长生大帝再如何克制,也没办法做到毫发无损。
她还是一点没变,即使在回忆里,即使在他眼前。
“女…人?太低了,我是神明!是星辰的暗面…星华的暗面!暗,就活该被光杀死!!!”
…………
星华脑袋一抽,疼得她倒吸了口凉气。
她不知缘由,更不知星宸在她记忆的深处决绝为战。她的视线渐渐模糊,还从未如此疲惫过。
当然,这股疲惫并非来自□□,而是精神。
“怎么…回事?”
星华努力地想睁开眼。
…………
“疏烟浅月拂尘去,应自群星…归处来!
却叹…相逢应不识,此“宸”升处是清霜。”
三首诗,对应星华的三分情,为百星华月咒总九式“中三部”的定场诗。从星宸口中念出,别有一般幽邃。
恰如诗言,星宸是暗、是幽邃。她是暗夜以及暗夜里的“孤光一点萤”,是生人勿可近、熟人逢不识的晚秋清霜。
南极长生大帝原已转过身去,不愿面对星宸的疯狂。但,正当此诗出,他豁然转身,便得见天星倒悬,见白昼始往,见山河破碎,见坤覆入乾。
整片小世界的天地倏忽倒转过来,旭日沉入乾底,坤舆化生成天,世界变得再无一丝光亮。唯独千里之外的南极长生大帝那闪耀的电光,以及这边,星宸渐渐升起的身影。
血凝成的剑于她胸前伸展,与之同时,星宸的面容随着血的流失而晦暗、苍白。银血在她身后形成了一对羽翼,赐予她辉光,令她成为此间新生的明月。
月满则缺,月盈则亏,那么月破…又当如何?
星宸很是好奇。
“一心,昼宇。百星华月,破月,归明!”
从未得见的第六式,星宸谓之:破月归明。其原招式须用全身一半的星辉法力为代价施展,代价甚大,就连星华当年糅合魔族术法创立雏形之时,也从未想过它会有用到的一日。
梦,的确是一个可以肆无忌惮的地方。
于是星宸更进一步,擅作主张,将星辉法力更易为自己半身的血。
此式,诞于星华,成于星宸,却用于南极长生大帝,上下看来,总归带些讽刺。
“够了!够了!!本君认输,行否?”
南极长生大帝当然知道这是梦境的交织,也知道这里是星华回忆的枢机,更知道星宸死去就会如往日般醒来。但他就是不忍看星宸拼命的模样,更看不得她流干自己的血。
意义何在?
南极长生大帝实在是想不明白。
所以,这女人是专程赶来恶心他的么?她们姐妹就为争了那一口莫须有的“气”,星歌为此被打了个半死不活,她星宸也要来上一回?
他的心里有根弦,那根弦一直紧绷着。来自青丘的回忆、来自与星歌同在的回忆、来自普化天尊的回忆,每一回,这女人都是这么奋不顾身,毫不在意自己,也毫不在意其他与之切身相关者的感受。
惹他生厌,动他心弦。
这还真是相当复杂的情感阿……
能让高贵的南极长生大帝说出“认输”二字,实为不易,就连星宸也为之一懵。但失血过多的她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原来…你也有…认输…的时候?稀奇。既然……就当…是这场…切磋…的终幕了。如若…我今晚还…活着,就去画里谈谈。”
“不行的话,可就……明天见喽~~”
啵!
话音刚落,一声不同于任何刀枪剑戟,任何暗器怪具的声音响彻“夜”空。
清脆,洪亮,如同蛋壳破碎或水滴入池。星宸的身躯,就在南极长生大帝的瞩目下崩碎开去,溶入那轮明月之中。
以身作月,以身破月。
银质的月仿佛服用了大补丸子,愈发地胀大,沟壑鲜明,足有千丈之巨。而先前星宸凝出的长剑与之相比就像一根牙签,耸立在那里,毫不起眼。
不过,当装气的皮囊胀大,最怕的,不就是路上有这么一根“牙签”么?
还是头一回,南极长生大帝在星华及其□□的招式上感到了危险。
“唉呀呀,真是不太妙,这就是她的杀招么?以身血作月,充盈之,再以剑破之。还破月呢?分明就是自爆!这是什么鬼怪魔族时兴的手段?”
南极长生大帝脑海里,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话音,轻飘飘,啧啧称奇:“啧,真不愧是‘星辰暗面’!真不愧…是被‘不择手段’的你看中的女人!”
“她是不是心智不太健全?‘暗,就活该被光杀死’?啊,听听,听听!”
普化天尊的话音里满是嘲弄:“听得小爷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老家伙,你说,将来她回忆起这段,会不会尴尬到以头抢地?”
“她不会记得的。”
南极长生大帝面沉似水,双眸死死盯着另一边愈发膨胀的“明月”。
“这怎么说话口风像个没进书塾的乡野孩童,只会天真臆想。哎,我说,她真的适合你大计?要不你……赶紧换个?不丢脸。”
“少在那里说风凉话!要么你来应付,要么就把你的嘴闭上!”
南极长生大帝面色极其难看,他不像普化那么不着调,一位的星辰的“伪自爆”,就连他操持本体在此,都不敢轻易相予。
心智不太健全倒是真的;星宸想来恶心他出口气也是真的;南极长生大帝真心想与她坐下商讨也是真的;就连星宸与长生大帝的共识——“不择手段”都是真的。
既然都是真的,为何他们到了“两相搏命”这个地步?
南极长生大帝只能将其归结为“疯子”二字。
“幸亏此为记忆。既无可挽回,那不如,就遂了她的愿……”
思虑良久之后,南极长生大帝不再忍让,选择拿出了他的杀招。
夫五运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
雷霆,谓之阴阳枢机,雷属阳,霆属阴。十方雷霆,三十六部,诸天神雷皆在我,诸天雷将从我心。
南极长生大帝阖眸,普化天尊开眼,尘劫赤雷为心,三十六部雷霆作体。他的身后,一道金色的电弧自虚空浮现,其中灼然闪烁有三十七般色彩。
手里,神霄玉清剑亦为之蜂鸣雀跃。它就像得了糖块的孩童,渴望着它的主仙将雷霆封入它身,斩出那惊世一剑。
故物生谓之化,物极谓之变;阴阳不测谓之神;神用无方,谓之圣。
要说用甚取巧的手段躲开星宸的“破月”,南极长生大帝还是相当有办法,甚至只要趁星宸积蓄鲜血时冲上去硬劈几剑就可破招。但此情此景,他倒也生了想以杀招对杀招的念头。
毕竟那疯女人都这么努力了,自己好歹也该正经应付一下,照顾一下她的感受。
“位乎九霄之上,统理诸天。总乎十极之中,宰制万化!”
南极长生大帝轻声念出了他的宝诰。与之同时,那道电弧于天幕中扩粗,一位怒目威严的金色法相一步跨出,三十六部雷霆化作了他的神铠,尘劫之雷成为了他的光相。
那就是一位放大千万倍的南极长生大帝,一言一行皆同本尊一致。当南极长生大帝执起神霄玉清剑时,法相的手中也多了一柄剑,只不过它是纯黑色的。
神霄玉清,又名承影。
——承载万物之影晦,才可斩出神霄玉清之辉煌。
那边,星宸所化的银球还在不断胀大,尽情发散着星辰与明月的光耀。这边,却忽然暗了下来,金色的法相,南极长生大帝的身形皆隐匿于黑暗之中。那柄剑仿佛凝聚起了世间一切的暗,以衬明月之光。
道是星宸乃星华的暗面,而南极长生大帝是雷霆电光的尊神。这回,二者竟是全然相反。
神用无方,则谓之圣。
夫变化之为用也,在天为玄,在人为道,在地为化。化生五味,道生智,玄生神。
二者仍在积蓄,万端变化合则为一,诸天万道皆入阴阳。一边是明月普照,星辰流转;一边是走石飞沙,承影汇纳。他们成为了此方小世界的阴阳两极,当阴阳离诀、否极泰来之时,至阳,至阴,皆可入玄,生神。
“啵!!!!”
熟悉的轻鸣声再度响起,终于,明月膨胀到了极限。碰到“针”尖的刹那,星宸炸了。
明月瞬息碎裂,迸发出一道足有万丈之巨的银波,带着海潮怒涛、毁天灭地的气势,呈球状向八方扩散。银波所掠之处,星芒四散,甚至还生出虚空撕裂、破碎后的暗色纹路。
莫忘了,此时天地依旧倒转,银波触至头顶坤舆的同一刻,中心处的山峰被巨力生生拍扁,光滑如镜面。
很好。
星宸很是满意。
她还在,在明月爆发开去的中心显现,尚且活着,从旁看来也就剩上半截身子吧。依“梦”言之,那不过小伤而已。
她还不能死,她有执念,她要亲眼看到南极长生大帝疲于应付的狼狈模样。
一如既往,事实难以遂她愿望。
彼端,南极长生大帝那里已经暗如“伸手不见五指”,极其纯粹的黑,滋长着、酝酿着。正当时,银波当面袭来,高达万丈的法相终于动了,轻飘飘的一剑,斩落。
悄无声息。
没有声势浩大的怒音,没有剑气划破虚空的嘶鸣,仅是一暗,一道波纹荡漾开去而已。若说星宸的招式其势在于“磅礴”,南极长生大帝这一剑,算得上两字……
浩瀚。
…………
“她闹,你也陪着她闹?落得这个下场,老家伙,心疼不?后悔不?”
普化天尊略显疲惫的话音在南极长生大帝脑海里响起。
那天,当谋划在他们的心中尘埃落定之时,普化天尊便质问过南极长生大帝,“可曾后悔”?
得到的回答是“不曾”,“从未”,“永不”。
南极长生大帝不是一个会轻易动摇的神仙,就连所谓的“心疼”、“后悔”其实也不能算做“动摇”,因为这是他早有所预料的结果。
他终究不是块顽石,也没元始天尊太上忘情的本事,总归有所触动。但…在达到目的之前,“付诸真心”既是手段,亦是与他“不择手段”的对立。
“暗雷,本君…从来不会当儿戏使出,就像星帝的二十八宿大阵,勾陈的西极三才盘。”
南极长生大帝抹了下唇角的血,苦笑了一声:“普化,自目睹青丘一事,真正见识过她所背负的一切之后,本君在心底里便再未轻视过她。其间或有轻佻,或有调笑,皆为应和分情轮回罢了。至少,她在本君这里的位次不低。”
南极长生大帝指着自己的胸口。
“不低?仅仅是…不低?呵,你个口是心非的老家伙!那你觉得她是个怎样的星族?多聪明?多智慧?还是多冷艳?多高贵?”
普化天尊冷冷一笑,将疑问抛入他的耳中。
“不多,就是个认真的孩子而已。”
南极长生大帝起步而行,走向明灭。在最后时刻,他终于做出了他的置评。
“但本君以为——无论男女长幼,认真的家伙,从来不应以任何理由被轻视。”
…………
谁可曾见过黑色的雷霆?
反正星宸是见识到了。
未有凶险盛大的碰撞,银波与雷霆交触的瞬间,此方天地失去了一切光彩。星宸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引以为豪的“破月”湮灭于无形,堕入黑暗。
所以,这就是结局?
星宸的笑容冻结了,于不甘中,意识渐渐模糊。
执念散去,只剩半个身子她就要死了,回归轮回。南极长生大帝应当是不会再管她了。那一剑,想必对他亦是不小的负担。
只须明日再会,她抱着必死的觉悟,将全身的血融入破月归明,南极长生大帝能否接下?
还是两说。
日复一日,总归有她赢时候。
星宸如此想着,心满意足便要离去,却忽闻雷霆轰鸣一闪,她半截躯体下多了双熟悉的手臂,长袍些许凌乱。
“闹够了?”
南极长生大帝的话音在她耳畔响起,此时的她已经无法做出回应,微微一颤,便算作是她最后的挣扎。
等等。
这股仙力?他在干什么?
出奇地,星宸渐渐有了知觉,也能勉强睁大些眼。剩下的一只眸子,眼前的模糊褪去,南极长生大帝的面容重新映入眼帘。
他在替我重塑身躯?
这…这是何必?反正自己死了也就醒了,明日再战呗!他白费这些仙力,究竟有何意义?
星宸无法理解。
“本君向来…咳咳…本君向来秉持‘今日事,今日毕’的态度。别这么轻易就死了,你要谈,那就今天谈!”
南极帝君唇角下挂着团未擦干净的血迹,如是说。
…………
星华双眸失神,不知枯坐了多久。鸡鸣之时早已过去,天幕蒙蒙亮,她还是销声匿迹。
“罢了,说好放她自由,自己…自己又在自怨自艾什么?”
星华蹒跚着起身。居内寂静如初,床榻已冷,旧人已去。
打起精神来,星华!
星华如此命令自己,但…总归…还是…有那么一些…失落,不是滋味。
下一刻,脑后忽然一凉。
“哟,想我了么?”
熟悉的一音来过,于是星华眼中有了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