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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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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城后,星歌算是见识到了她此生最为盛大的一回欢迎典仪。

    她坐在一台八抬大轿里,从朱雀门一路向北,向着北城的教坛而去。一路上,众兵护卫,百姓拜服,无数道隐含着期待与祈愿的目光汇聚于此。星歌此刻有种感觉,她仿佛就是整个凡间气运轮转的中枢,以一身承载下了雨教万千教众为之焚身不顾的一切。

    轿中,星歌浅观毕,默然放下串珠累累的水晶石帘子,心中久久难以平复。她犹记得星华当年在凡尘游历时的心境,无非于这么四句:“三往往来无否泰,一尘尘在世人情,随缘信业任浮沉,似水如云一片心”。按理,她在曜华身边那时早已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可真正时时刻刻做到“云水身”又谈何容易?这些凡人,星歌不应当辜负他们的期望。

    但她又具体能做些什么呢?

    凭借神仙的眼界与见识,推翻一个腐朽的国度?还一处凡间以朗朗青天?还是还万千黎民以河清海晏?这些似乎都是星华会干出的事,放到星歌这里,只能说她有心无力。

    “为生民立命”一事暂且不提,如今,星歌以圣教女的身份接受万民的敬仰,即将被桑奇城教坛作为供奉圣女,送入雨教传闻中的总坛“三尺仙境”。她的描像早已在几日中随着雨教宣教士的乘骑传遍天下,已经足够的抛头露面,足够的广为人知,想要寻觅的李青莲却兀自不见踪影。

    星歌不相信李青莲身在凡间也是个双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更不相信作为一个与星华相伴万年的师兄,李青莲会认不出她。她很是疑惑,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李青莲应当知道自己的师妹下凡来找他了,何故还不现身?

    高明的千里眼是不会错的,除非……李青莲是在故意躲着她。

    至于星歌究竟是如何搭上了桑奇城的教坛并且成为所谓的“圣女”?此事,还须从多日前说起。

    …………

    “咻!”

    暗夜里的一声轻鸣,刺破虚空,又悄然逝去。

    星歌端坐在一处徒有四壁的土屋窗边,阖眸,不动如钟。

    侧墙上,一面小窗的窗纸被划开,从外探进来一只脑袋。此人夜行服傍身,黑布蒙面,腰间别着把中长刃,一幅鬼鬼祟祟的样子。见到闭目冥思的星歌,他小心观察了一阵,在确认星歌无所察觉后,他的身子猛然紧绷而起,腰间利刃一动,肉眼难辨的时光中,刀刃已然出鞘,

    “砰!”

    老朽的木窗径直被劈碎,利刃呼呼生风,便要向着星歌的颈项处砍来。

    刺客自以为自己这快入一息之手,全天下少有人能够躲开,土房中的小丫头也必将血溅五步。虽然他不知上面的大人物为何要让他来刺杀这么个“人畜无害”的小娃娃,属实是大材小用了些,但既身为服从雨教的死侍,唯有令行禁止。

    这回任务倒是简单……

    刺客美美地想着,眼前突如其来地一花。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那安坐不动的小娃娃缓缓回过头来,对着他粲然一笑。而后,天旋地转,一股温热的暖流自他的脑袋下迸发而出,有甚黏稠之物糊住了他的双眼。身下恍若巨物倾覆,推金山倒玉柱般砸在地上,传出一声闷响。

    这便是他此生看到的最后画面。

    星歌端坐的样貌一阵模糊,竟当空消失。瞬息转旋而过,她的身形闪现于旁侧的墙根下,手里掂量把玩着一柄爬满裂痕的残剑。剑身上,每一处裂痕都晶莹剔透,折映烛火曦辉,泛起琉璃色的虹光。

    而现在,饱饮了鲜血的剑尖处,滴滴红丝顺着残剑的走势缓缓注满每一处缝隙,红光微闪而过,整柄剑已是光洁如新铸。血色顺着星歌持剑之手向上蔓延,直至整个盖去了星歌的一条胳膊。她的面上泛起一阵瘥后的潮红,宛若酒过三巡的微醺态,只是她现在的神色一点也不像个醉酒的小姑娘,倒像一尊刚行完杀劫的阿修罗妖王。

    眉间锋芒,神机凛冽,星歌难得露出这般郑重的神情,回忆也在不知不觉中涌上心头。

    石漠中,她被那父子俩莫名其妙地大礼参拜后,便被二人随驼队毕恭毕敬地送到了某个较大的镇子上。此镇下辖雨教桑奇城分教坛,属雨教军士近来刚刚占据的几镇之一,与之前星华同卢娘子相处的那个小镇相隔足足百里远,几乎分列石漠两端。

    听闻教坛内的侍女叙毕,身子骨中气力恢复了大半的星歌犹尚惊诧,惊诧于自己竟在短短几日内徒步走了近百里地。可还未等她回过味来,门外呼啦啦涌进来数十人。原道是坛中得知消息,镇上分教坛的坛主便纠集所属五十余人……

    ……

    “圣女,请上座。”

    “圣……女?”

    星歌满脸迷惘着,不明所以地被一左一右两身饰华彩流云追雨纹的供奉金女半是扶半是裹挟,按在了教坛听雨殿的首座之上。

    “吾等雨教教众,恭迎圣女降世。”

    ……

    事实就是如此,镇上分教坛的坛主纠集所属五十余人……将星歌捧上了神坛

    抚平回忆之海里的波澜,星歌手中光芒一闪,剑上血色褪去,其形化为乌有。以琉璃星穹剑本体渴饮了凡人的鲜血,星歌意外的发觉,自己的伤势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好了几分,这立即令她大为警惕。

    分情轮回诀对她潜移默化的影响早已超出了她的预料,星歌可不想自己有朝一日成了蠹虫、幽冥那样嗜杀成性之辈。但既然鲜血对自己伤势的疗愈有益……若是在凡间遇到甚对她图谋不轨的“恶人”,星歌倒是不介意出手一回。

    砰砰砰!

    土房外响起了急剧的砸门声,间夹侍女的惊叫与教坛守卫的低喝:“卑职救驾来迟!圣女!圣女可安好?”

    星歌慵懒地倚在窗边,也不作答,脚边某个倒霉鬼的脑袋还在冉冉冒着鲜血。静默几息之后,不出所料,客栈土房的破旧木门被人生生撞开,“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扬起漫天的烟尘。一间横竖不出几丈的土房里顷刻冲进来十有一二个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人人披坚执锐,各自胸前护心镜上刻了个“雨”字样。为首的头领身后跟着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侍女,见到这一地鲜血的惨状,更是掩其口,惊呼出声。

    “呀!怪叔叔们可算来啦?”

    星歌未踢未动,那还算热乎的头颅自己咕噜咕噜滚到了侍卫脚边,可是唬了几人一跳。两个侍女一个脸色苍白硬撑着,另一个径直两眼一翻,就此晕倒在地。侍卫们相顾无言,再瞧瞧星歌一脸天真无邪地傻笑着,再瞪向地上那颗还冒着血的头颅,各自心里毛毛的。

    头领沉默良久,面色一阵红白交替之后,终于把自己的部下全都吼了出去:“一个个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收拾干净!一、四、五、六,几个去守着屋四边,都给老子看紧喽!胆敢放进来一只蚊蝇,留神尔的脑袋!”

    “是!”

    众侍卫为之咋舌不已,忙不迭地拖着晕厥和吓傻了的侍女们退了出去。清理毕,土屋内只剩下了一脸无辜兼云淡风轻的星歌和雨教护送侍卫的头领。头领面色极其难看地瞪着她,半晌,好不容易地憋出几个字:“圣女,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有个黑衣叔叔破窗进来,要陪小歌玩!小歌就按着爹爹说的在袖子里藏了块银片。爹爹说,只要有黑衣叔叔找小歌玩,小歌就偷偷用银片划向黑衣叔叔的脖颈,黑衣叔叔就会非常开心。”星歌眨了眨星光点点的眸子,将充楞装傻的本事提上来:“怪叔叔,可是……可是那个黑衣叔叔的头怎么掉了呀?他不和小歌玩了诶。”

    这一幕,横竖……总归……大约是有些惊悚。

    头呢?头怎么掉了?星歌的疑问如同一支穿心箭,死死钉在了头领的胸口。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眼前这个小丫头满是天真的疑问。

    “……”

    头领沉默着,不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后脑壳也跟着一起凉,从头凉到脚,冷汗顺着额角缓缓滑落。他也不是第一回执送乡里千挑万选才出来的圣女备候去往桑奇城了,但从前年头里,那些乡下小丫头们哪个不是畏畏缩缩,就是人畜无害?又有哪个能像今时这位?不仅人畜无害、畏畏缩缩,而且在人畜无害、畏畏缩缩地同时就那么随手……轻而易举地……砍下了一个死侍的脑袋。

    他有种预感,此女必在即将到来的圣女甄选中崭露头角。

    “那个……圣女,阁下。下回遇到死……遇到‘黑衣叔叔’,喊一声就成,让吾辈来处置,不……不劳您亲自动手。”

    头领汗如雨下,结结巴巴地安慰着扁着唇,因失去了“玩伴”而不开心的小丫头:“近几日,去桑奇城的路上,可能……可能还有更多的黑衣叔叔前来叨扰,圣女您……麻烦收敛些,听话,好不好。”

    看着头领如履薄冰的模样,星歌心里那叫一个乐不可支,差点就憋不住笑出声来。她赶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笑意,作出委屈的模样:“好……吧,那……黑衣叔叔不陪小歌玩,怪叔叔们陪小歌玩好不好嘛?”

    “这……这……”

    头领面色可谓惊恐地瞥了眼地上残存的血迹和星歌袖中若隐若现的银刃,只得惶惶然扯出一道惨笑,连连告饶:“不敢,不敢,吾等……卑职身份低微,岂敢与圣女相嬉?”

    同这丫头玩?

    某个倒霉鬼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头领除非脑袋被驴踢了嫌命长,否则,他还想多瞧瞧这世上的风景。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啊?

    头领心里叫苦连天。前有雨教教主只手遮天教化万民,后有大将军七进七出所向披靡,多出来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鬼丫头,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他有一茬没一茬地胡思乱想着,看向星歌的目光越发的忌惮了。

    “真没趣……”

    星歌玩也玩够了,自己差点都被自己刚才那一翻装腔作势给恶心到了。她赶紧随口道一声,头领比他的属下更加狼狈地退了出去。房内趋于寂静,星歌坐回窗边,卸下了一切伪装。凭着晚间的习习凉风,一呼一吸之间,她恬安静谧、神思冥深。

    世事皆洞明。这些人的护送,翻而言之,不过是监视而已。星歌很清楚此点,却不知那丫头弄出的雨教口口声声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究竟做到了何种地步;而从各乡各城选出所谓的“圣女”,又能起到多少作用?

    …………

    有人之处,定有纷争。

    三日后,桑奇城近郊。

    枯败的阡陌里,红色的血、黑色的血、混着脑汁白浆的血,顺着农渠,血流成河。“孩童”跨步立于血河上,翻飞于人群之中,每一处挪腾闪躲,便是一矢划过。漫天的箭雨飞射而来,看似密而不透,“孩童”却总能从中抓住破绽,轻灵如鹞鹰,迅捷若疾风。

    “列阵!稳住,稳住!都不许后退!”

    前方的人群一色皆为弩兵,在原野的战场上,这些人手中的弩机一轮齐射,便可刮起一场死亡暴风。任你是轻骑、重骑、轻甲、重甲,皆无从遁形,无可逃避。应轻者有□□,应重者有强弩机,无论对方是何兵种,总归是有个应对的法子。

    但面对眼前身如灵鹞起舞的小娃娃,他们惊恐的发现,无论是列阵、是齐射、是包夹、是自御,悉数无用。那孩子飞扬而起的乌发之中,不时闪出银色的流光,宛若一滴滑溜的水。水,善利万物,善处恶境,想要仅凭人手抓住一滴水,无异于异想天开。

    一排接着一排,弩兵如割麦子般倒下。运气好的,只是少了胳膊或腿;运气差的,身首异处也属常事。渐渐地,足有几百人的弩兵阵开始胆怯、溃退。杀神在此,谁又敢迎其锋芒?

    “孩童”小小的身子,操持着一柄比她还高上半分的琉璃色残剑,却是越发的得心应手。弩兵的轻甲在这柄琉璃色的残剑下脆若纸糊。甲胄、布衫,直至贯穿肉躯,一气呵成,“孩童”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送剑入,势如破竹。

    弩兵已经怕了。有人弃弩想要拔剑抵抗,却被“孩童”挥剑砍断了手腕;有人反应快持刀劈来,却见“孩童”身若云烟,一阵晃动之下,就从看似死局的几柄长刀缝隙中挤了出去;更有人想要逃跑,还没跑上几步,便觉颈间一凉,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此生第一回体会到什么叫做“身轻如燕”……啊,不对,好像没身子单走一个头了诶!那还是唤作“头轻如燕”为宜。

    惨叫声此起彼伏。

    “孩童”畅快肆意地长笑着,声动云天,眸中血色渐生。不出半刻,百人弩兵仅剩下了十多人背贴背围成了一圈,苟延残喘着。血淋淋的教训就摆在眼前,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丢弃了百无一用的□□,几人持一面大盾,生生将己方包成了一个乌龟壳。

    见此,“孩童”终于暂缓了剑势,对着这些凡人的苦苦挣扎,轻蔑一笑。

    并非是她累了,斩不动了。而是她手下已积了冤魂数百,不在最后将一切交代清楚,阴司阿修罗王那里恐怕又要多了很多不明事理的糊涂鬼。

    “吾等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为何……”

    “无冤无仇?呵,呵呵……真乃笑煞人也!”

    星歌以自己在凡间那惯用的童音,轻飘飘地蔑道:“尔等鼠辈劫杀本姑娘的账,□□侍女的账,本姑娘且都是一笔一笔记在心里头!为了本姑娘一个圣女备选,尔等真是舍得下本,连直隶教军都敢出动。若本姑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家女子,指不定还真给你们得手了!竟然还有脸来反问?堂堂一个雨教,怎就生出了你们这些败类?”

    “你……你是……客栈里那个小丫头?你不是早就死在客栈里了吗?”

    不敢置信、悔不当初、惊惧惶恐,混杂了诸般情感的颤音从弩兵队里抖落而出,就仿佛他们见到了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星歌一把扯下了蒙在脸上的薄纱,其里外皆被鲜血浸透。她向瑟瑟发抖的几人扮了个鬼脸,嗤笑一面:“没错!小歌确实是死了哦!在尔等滥杀客栈中无辜,辱侍女,砍了怪叔叔们的头颅以后,‘小歌’便已入了黄泉。真可惜啊,原来本姑娘还挺喜欢那几个怪叔叔和侍女姐姐的,但既然尔等的‘雨神’借你们之手带走了他们,那就莫怪本姑娘辣手无情了。”

    “你……你……”

    面对星歌的恶笑,“龟壳”里的几人忽然就对这身“龟壳”失了自信。眼见星歌拖着比她人身还高的剑,一步一步走来,每迈一步,身板便拔高几分,容貌便惊艳几分,直至变回她最初的模样,终于,有人崩溃了,有人幡然醒悟。

    她根本就不是人!

    “啊!!!!”

    嘶吼声骤然传来,不用星歌出手,那由坚盾搭成的“龟壳”便不攻自破。有个兵卒把盾牌一抛,什么也不顾了,近乎疯狂地奔向桑奇城反向的广大旷野,看得理智尚存的几人心里大骂此子临阵脱逃。但破绽既出,再想合拢为时已晚。此时,星歌的身形终于从拖剑变成了提剑,她瞅准空当,随手一送,琉璃星穹剑便以陨星赶月之势,拖着长长的尾焰,一头扎进了“乌龟壳”里。

    “轰隆隆隆隆!!!!”

    星爆。

    良久,漫天尘埃散去,旷野里一片死寂。放眼望去,星之辉光荡平了一切邪祟,只留下了一个巨坑与当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她半跪着,凭剑支撑着,迟迟不肯倒下。血一滴,一滴,从她的发梢滑落,润泽了一方土地。

    发头滴血眼如镮,吐气云生怒世间。

    真耐不平千古事,须期一诀荡凶顽!

    星歌这几日遭受的各类劫杀少说也有四五回。其中,既有来自朝廷巫卜士派出的贼子,亦没少得雨教中犬牙交错的各方势力遣来的细作,而充楞装傻许久的星歌面对这些人一退再退,一忍再忍。终于,她退无可退。

    雨教在她心中刚留下的些微好印象,亦随之烟消云散。到头来,星歌发觉,他们不过是一丘之貉而已。

    这动用仙法星辉的一击,猛烈的反噬让星歌刚刚恢复稍许的伤势又急转直下,但她不在乎。这一击是必然,无论是仙是凡,活着就是为的那一口气,星歌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一路上因护送她而枉死的人出一口恶气,否则,她寝食难安。

    马蹄声由远及近,星歌的眼底已是一片模糊。恍惚间,她好像看见远方桑奇城的城门訇然洞开,那招展的旗帜……是谁的?雨?雨教?又是敌人?不,那青黄的旗帜,是迎接圣女入城的正军!这么大的动静,他们总算是来了。

    星歌放下心来,至此,她可以安睡了。

    …………

    “圣女,圣女?快醒醒,到地儿了!”

    遥远的话音,将她从旧梦里拉回尘世。

    星歌迤迤然睁开双眸,所见还是在轿中,方外仍是那般的喧嚣。她一身华服雍容,在陌生侍女的搀扶中走下轿子。放眼观去,高台百尺,长街千丈,只手可握风云。

    举目,上方是巍巍太阳;鸟瞰,下方是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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