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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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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尘飞舞漫野,隐天蔽日。

    星歌裹着身用以防风的粗麻破衫,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行走在沙尘之中。疾风卷起的粗石粒子根本来不及躲闪,时刻鞭笞着的她的面庞,在其上留下道道浅细的红印。

    算上出走那日,星歌在石漠荒原里这么走着,已经走过了整整十轮昼夜晨昏。

    李青莲缘何置身此凡间?星歌不知。要到何处去寻?她亦不知。星歌所能做的,只有一边撑开自己的感知覆盖方圆百里的土地,期冀以寻得他的蛛丝马迹,另一边在石漠荒原的风沙中向前,向前,向前,漫无目的地向前。

    便是神仙的体魄,在星歌这么毫无顾忌地摧残下也有些禁受不住——又是分情轮回诀的后遗症,又是妄动仙术感知的反噬,又是星之祝福招致的啮骨之痒,三者在星歌小小的身子里一齐迸发,纵然志如金铁,也难以承受。

    终于,星歌足下一软,“噗”的声闷响,她直挺挺地倒在了碎石地上,还是脸着地。大漠中刮起的恶风在她耳畔诅咒着、叫嚣着,似在嘲笑她的羸弱无力。

    星歌并不会死在这里,她是神女,本就是刀剑难伤之体,何况区区凡间的风沙硕砾?无非就是石子打在身上疼了些,脏了些,硌了些。但身子骨的状况已经不允许她再前行哪怕半步,甚至,连起身都做不到。

    她什么都可以不担心,什么都可以不在意,唯愿她的不辞而别,没让善良的卢娘子为之揪心,为之神伤。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难道就只能这么一直趴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这漫天碎石风沙给活埋了?

    星歌且以一个诡异的姿势伏在碎石地上,勉强侧过脑袋,瞪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双腿,又气又急又是无奈。再这么下去,她恐怕就成了六界史上第一个给凡间风沙活埋了的神仙,这也太跌份了些!不仅丢她的脸,也丢星华姐姐的脸。

    身为星族,行走在群星之下,总归会被自己的同族所注视、庇佑。星歌却没有星华那等待遇,若她困于无星之地,只能靠她自己,直至银河霜冰消融,天地混沌渐开。

    是以……被埋土里了,等上个几百年,降到差不多深,她的上神气息自会惊动此方地域的土地仙,脱身倒是不愁,但星歌可等不起这几百年。凡间几百年,天上也是几百天,都够那些灵魔祸殃搅乱六界不知多少回了,都够……就算一日一回,也足够曜华担心个几百回了。

    星歌咬了咬牙,拼尽自己仅存的气力,又勉强向前爬了几步,挪到个碎石不那么多的干涸洼地中。土色的尘埃给她整身衣衫外沁了层灰黄色的壳子,身躯下的碎石割破了内衫襦裙,在她的胸口划出一道道似血痕又非血痕的红迹,瞧上去触目惊心。

    “喂!土地小儿,在否?出来回个话……露个头也成啊!”

    星歌不敢再动弹了,有气无力地捶打着身旁尚算柔软的地面,企图引起此方土地的土地神的注意,救她“一命”。奈何这风沙漫天,土地仙估摸着也懒得紧,不肯出洞府,更听不见远方来自一位上神的呼唤。星歌的话音就此消散在风中,显得是那么的无助、无依。

    罢了。

    星歌苦笑一声,认栽似的不再动弹。这阵行风,她得抗过去,待到风停了,兴许身子骨里的力气就能恢复几分。只要……只要能让她受承得起一次仙法飞行的反噬,飞到……哪怕砸到最近的凡人城池里,她也不至于落得这步田地。

    随风势,沙石渐渐将一切有形之物掩埋,土中仙儿的身形早已湮没在泥里,与四周的景象难辨分毫。若有漠中驼队冒险路过,凡人们绝对不会察觉这里好巧不巧埋着个“人”,除非……他们听到了风中那般若有若无的歌声。

    “潇湘水上一株桐,经霜触浪困严风。昔时抽心曜白日,今旦卧死黄沙中~~~”

    …………

    星歌哼歌,并非她有甚奇特的嗜好怪癖,只因身为天乐上神,穷极无聊,为了不让自己就此睡去,除了轻歌一曲还能做甚呢?她喊土地,土地不理她,她唱些古怪的歌谣,总归……兴许还能给耳识灵敏的妖怪之流听到。

    一个时辰过后……

    星歌的“歪法子”竟然出奇的奏效了。她没有等来期望的妖怪救星,反而等来围了她一整圈的沙中生灵和两个倒霉鬼——两个冒着沙暴一路追赶骆驼而来的凡人。

    骆驼撒欢,行客追,忽闻歌声妖魅,又见百千生灵齐聚于一洼,临近竟拾得一尘女。此中故事,几年后传出去,经说书先生、戏文班子各处过上几遭,锵锵又是场“风中寻驼逢鬼魅,勾魂荡魄且笑妖,二勇智斗惩凶魑,抱得天仙美人归”的戏码。但……凡事都有个“但”字,此番故事的当事中人可没有话本里传得那么勇敢,初见星歌时的那阵仗,愣是没把这二位的魂都给吓飞了。

    万灵来朝。

    星歌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在仙界算是“稀松平常”的歌喉,竟能在一处凡间引来万千生灵聚集,甚至可谓二字:“朝圣”。

    起初,轻歌仅是她一时兴起、穷极无聊。可越唱,星歌越觉得不对劲。怎的身旁这边沙地忽然就松了松,从里面钻出来个三尖的蜥蜴脑袋?那边石粒噼里啪啦滚下,又蹦出来只黄毛沙鼠?还有褐皮白爪的蝎子,棕毛棉球尾的兔子;甚至歇脚避风头的沙鹰,弓屈斑驳的蝮蛇,万灵来朝,尽数汇聚于此。

    哼着哼着,星歌的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一放眼,万千生灵顶着偌大的风沙,从各自的巢穴洞窟中向着星歌所在的这处干涸洼地齐齐奔来。它们再也没了什么天敌猎物之分,鹰和鼠相邻,兔与蛇相依,皆向星歌俯首称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圈。每一造物生灵皆竖起各自类式的耳朵,聆听这来自“天上”的音。

    星歌那边却骑虎难下了。

    她一停不要紧,围着她的生灵们渐渐苏醒过来,各色瞳孔中不再徒增迷醉。鼠被鹰展开的双翼惊得上蹿下跳,兔被蛇弓身欲扑的凶态吓得瑟瑟发抖,整个洼地里乱成了一锅粥,各色呱呜咕叽叫声竟一时盖过了风声,尤为刺耳。

    不得已,星歌只好将那首半生不熟的乐府歌谣半编半造地继续唱了下去。渐渐地,洼地中再度归于沉寂,唯余轻灵的歌声,还如从前,飘散在风中。

    说来也怪,有这万千生灵作伴,星歌纵使身子再疲惫,莫名地就生出了将这歌谣唱下去的无穷力量。在这漫天风尘喧嚣中,她此刻心灵却是平静的,有若一汪清泉,闪烁着星辰的微光。

    “呼噜呜呜呜呜……”

    驼鸣阵阵,伴随着人的呼喝声,于不经意间闯入了星歌的感知。

    她正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轻松惬意地哼着歌,和一只正对面的兔子大眼瞪小眼,好笑地看着那只沙兔迷醉的双瞳在她的引导下聚向正中,活脱脱一个斗鸡眼儿。

    方外冷不丁传来的这几声呼喝,让星歌浑身为之一震。回过神来之后,她如闻天籁,心里更是激动万分。不枉她不知疲倦地唱了近一个时辰,得救了,终于得救了!

    果不其然,半刻之后,远处一股渺小的尘埃云卷而起,很快就匿散于漫天黄沙中,从里冲出来两匹“发了疯”的红眼骆驼,直奔这处干涸的洼地而来。

    骆驼的体型,比之于洼地中的小生灵们又大了何止百千倍?可那些鼠兔蛇蝎之流仍沉浸于星歌的歌声之中,无法自拔,更别提甚“避开”“躲闪”了。

    眼看无数生灵就要葬送在骆驼的“铁蹄”之下,星歌适时地将歌声一收,众小生灵回过神来,蛇顾不得再捕兔,鹰顾不得再擒鼠,蝎退、鼠匿、兔藏、虫嘶,惊起一洼鹰禽。

    两匹骆驼冲到近前,没了歌声的引诱,它们的双眸趋于清明,灵动的光辉重现于棕黑色的瞳仁之中,宛若两颗沙漠宝石、绿洲明珠。其中一只看到了浑身泥土的星歌,它低下头来,亲昵地蹭了蹭星歌的前额,一股略带草腥味的气息顷刻溢满星歌的鼻腔。而星歌此时心若止水,也不嫌弃,也不躲闪,因为她知晓,面前这匹骆驼是怀着善意而来。万物皆有灵,她与这匹骆驼之间,仅是一位“歌者”与“听众”之间的关系,这也是它身为骆驼,唯一能表达善意的方式。

    算是情不自禁,星歌拼着刚恢复的些许力气艰难地坐起身,口中又哼起歌,单手拂过这匹骆驼的脑袋。刹那,云开月明,盘桓在骆驼脑海中的云翳退散消弭,再瞧骆驼那双眼,灵动深处更添了些莫名之物,或可谓之:“智慧。”

    它报她以善,她便替它开了灵智,公平。

    姗姗来迟的行客二人见到低洼地这般景象,风沙漫天,万灵朝“圣”盘桓而不离,尤其那两匹好走着突然就发了疯骆驼竟也伏在地中那个女娃娃身前,服服帖帖的,可着实挑拨了一番这二位的认知。

    “都去吧,好聚好散。你们都不许打架哟。”

    两人遭雷劈似的一动不动,齐齐瞪着这有若神迹的一幕,早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直到地中的女娃娃停下了真正所谓“天籁”的歌声,一声叮咛道出,最后流连的众灵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鹰击长空,蛇舞弓弦。在风沙的殊甚关照下,这片干涸的洼地终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唯独地中多了位仙女,仙女旁多了两匹骆驼,骆驼身外站了两个看呆的人。

    “二位,让你们见到,咳……难堪的一面了。”

    安抚了阵骆驼,星歌紧张地搓了搓手,试图对面前这两个神情可谓夸张的凡人笑脸相迎。这二位一老一少,似乎是石漠里某个商队的驼队领班,星歌之前放开感知探查之时,也看到了这支在数里之外的风尘中艰难行进的驼队。奈何忧心气运纠葛,星歌总不能千里传音让凡人驼队调回头来救她这么个落难神仙吧?

    不曾想,最终还是这支驼队救了她。

    “呃,二位……听见了嘛?听见了就凑近些可好?”这二位兀自石化在原地,怎么唤也不应,惹得星歌哭笑不得,只好再次出言道:“小女子只是……”

    “爹,她……不会是个妖怪吧?乡里老人都说,石头漠里可是有……有勾魂的鬼女游荡……”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那少年人,他的话,却让星歌更加哭笑不得了。

    好嘛,如出一辙。连字儿都没改几个是吧?

    少年人的话,让星歌忆起了初临凡间,同五人小伍初逢时的场景。那五人同是这般的谨慎。也是,荒漠里突兀冒出来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女人,又展现了方才那有如神迹的一幕,任哪个凡人都会觉得是个勾魂的女鬼妖怪。

    少年人说不通,难免阅历浅,那本姑娘换个人说还不行吗?

    星歌转换目标,又笑意嫣然地对上了位那已过不惑之年的凡人。哪知还未等她说话,那位不惑甚至知命的“丈夫”竟像个更没见识的孩童似的突然惊呼出声,比身旁的少年人还不镇定,来上了这么一句:“快,快跑!别管骆驼了!那是鬼!女鬼!”说着,他便拽过少年人就要鞋底抹油,溜之大吉。

    “嗳,嗳!别……别走啊……”

    星歌呆愣愣地看着两位仁兄连自己的宝贝骆驼都不要了,踉踉跄跄地逃离。好不容易有望得救,又回到原点了?这哪成啊?星歌一急,赶紧高喊出声:“二位留步!留步!小女子不是鬼,是个……是个落难的行客之女,求二位行行好,救小女子一命!”

    “鬼!”

    也不知是星歌那惨兮兮的笑容配上满身的泥污过于惊悚,还是这二位心里早已将星歌认定死了是个妖鬼。星歌一袭“好言相劝”反而起到了反效,一老一少奔的更快了,甚至那年长的“丈夫”还足下生风地跑在了少年人前面。

    星歌气死了。

    “给我站住!”

    砰!

    一老一少就好像迎头撞上了面透明的墙,眼冒金星地跌坐在地。洼地中,勉强动用了些许仙法的星歌胸中一阵剧痛,太阴肺经脉循行顷刻大乱,喉头一腥,竟咳出小半口乌黑发暗的血来。一仙两人,一个重伤吐血,两个七荤八素,各自都不好受。

    “怎么……回事?”

    凡人们自然不明所以,星歌这下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三双眼眸遥遥相对,一时无言。良久,星歌将那半口血吐干净,勉强咧开一个笑容,嘶哑着嗓遥遥道:“二位,切莫走离!若二位不吝相助,小女子这里还有些金银首饰,值上个好几百两银子,就权当是给二位的报偿了。”

    好……好几百两银子?

    这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而像星歌这种神仙之流,一身的首饰在凡间更是值钱到“能使磨推鬼”。当她从虚空中悄悄取出自己早先时候卸下的仙界首饰,再丢到沙地之上时,那两个凡人立刻看得眼都直了。

    这一地的珠光宝气,这……这……

    少年人还好说,之前那跑得比谁都快的“丈夫”一见地上的首饰珠宝,立即就不怕了,胆子大了不知凡几。他小心翼翼、畏畏缩缩地凑上前来,在星歌期盼的目光中谨慎地顺走了只金镶玉发簪,退到几丈开外,仔细端详。

    观毕,“丈夫”笑逐颜开,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最终,对金银的渴望还是占据了上风。思索了片刻,他还是不放心地追问道:“你……当真不是鬼?”

    “当然不是!”

    星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心里暗自抱怨着“哪个鬼会予你这一地的首饰?”面上却堆出笑容,:“兄台……壮士!小女子仅是凡人一个而已,身子骨不太利落。这一阵子太乱,小女子与本家家长失散,流落此地,饿了好几天了。还望壮士不弃。”

    “尔这些宝贝,都归俺们?此话当真?”

    “当真!妾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骗你否?”

    “好!鬼……姑娘当真爽快!”至此,“丈夫”眼里只剩下了两枚闪亮亮的银锭,再也容不下它物。随口招呼了声相随的少年人,他自己便迫不及待地捡首饰去了,把那少年人晾在了一旁:“儿啊,去,把那姑娘好生抬到骆驼上,为父去去就来。”

    鬼……鬼姑娘?

    星歌无言,少年人更无语,他俩倒成了面面相觑的一对。少年人瞧着自己的亲爹乐呵呵地往怀里揣首饰,横竖老财迷一个,实在是无处安放自己脸面,只好低着头,尴尬非常地上前,将不得动弹的星歌以块破布垫着,拦腰抱起,小心地安置在骆驼双峰之间。

    星歌还是那幅在卢娘子面前展现的孩童模样,小小一只,少年人倒也抱得动。

    “尔……受伤了?”

    不经意间一瞥,少年人意外瞧见了星歌嘴角那一抹半干的乌黑血迹,但与星歌面上的污泥混在同处,难辨分明,唯有凑近了才可瞧出。

    星歌浑身虚脱地趴在骆驼身上,已是起不来身。闻言,她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起手抹了抹,这下,泥与血更糊成一团了。少年人实在看不下去,从骆驼身上的行箱中翻出来只水囊丢给星歌,半是嫌弃地说道:“这里头还剩点水,赶紧擦擦,脏。”

    接过水壶,星歌神色不愉地觑了眼态度恶劣的少年人,也不愿多做计较。谈话之间,漫天飞扬的沙尘终于势头稍敛,至少没法再卷起满地的碎石,星歌蘸水胡乱抹了几回,力气也复了不少。趁他爹捡拾赏玩首饰的功夫,少年人将两匹骆驼牵到一处,那匹被开了灵智的骆驼恰是星歌身下所乘这匹,它屡次想回过头来,感激地欲用自己的额头蹭一蹭星歌。奈何那少年人却不知其中关节,次次扬鞭抽打,看得星歌心中一紧,却又不能出言驳斥。

    “爹,骆驼安了,商队老爷们还候着呢。”

    少年人好意提醒了一句,他爹也终于将星歌的首饰抱了满满一怀,乐不可支地颠来:“好!太好了!儿啊,把这些宝贝好生收起来,万不可让那些老爷们瞧见了!这趟回去,我们就发……我们……我们……”

    正说着,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爹?”

    少年人面带疑惑地望向自己的老爹,只见一向精明的他眼中忽然间失了神采,不觉间双腿竟然打起了哆嗦,满怀抱的首饰更是下意识地一松,再次散落遍地。

    “噗”的一声,老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跪在满是碎石粒的沙地上,虔诚如同朝圣。

    怎么回事?

    一点一点,少年人震惊且僵硬地扭头,就好像脖子上的脑袋不是自己的。直到,他看见了驼背上满脸莫名其妙的“人”儿,和一面他生来便铭记于心的容颜。

    然后,他也跪了下去。

    “嗯……啊?”

    星歌看得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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