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陌生
“小歌,你只身在外,微祤还是不甚放心,可否容许微祤一道前去?”
微祤终将那诡异的熟悉感抛诸脑后,看似好心地关心星歌,可她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却无仙可知。
星歌权衡一番,若是她拖着这具病体独自行路,怕是力有不逮。遂只好应下了微祤,勉强点了点头。
那鸟儿见星歌有仙照看,便也放下心来。它虽并不认识微祤是谁,观其面相,也当她是五色鸟族中一员,向着微祤施平辈之礼:“有姐姐您照看仙姑姐姐,小仙也就放心了,容小仙告退。”
说罢,它滴溜溜一转,重新化为鸟身。光芒一闪,散落满地的“早生贵子”便倒飞回罐中,安置妥当。
它正要离去,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回身来,鸟喙开开合合,似乎在向某仙传音着什么。
微祤神情一动,瞥了一眼浑然不觉、正努力稳住身形的星歌,嘴角勾勒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
夏虫不语风雪,蟪蛄不知春秋。
木制阁楼之上,一只虫子,正眺望远方。
蝉,长于土地三年,只为于一秋鸣响,便如昙花一现,凋零于冬。蚕,生度五龄,七七四十九日,只为终时,破茧羽化。
益虫的寿命,向来短暂,却又在短暂的寿命中绽放光辉,生生不息。
可六界里有些虫子不同。
它们被世人唤作“蠹”,邪异害人,蛀蚀万物,直至与寄体同归于尽,方可罢休。
而这些“蠹虫”中的佼佼者,名曰“蛊”,乃百虫圈养、厮杀所得,可控操控心智,为仙或人中的败类才会使出的下作手段。
缠丝蛊,迷幻虫,这些本不属于翻天镜的邪蛊,是如何流传到青鸿手中的?
一切,或许都源于这只虫子。
“啑啑,本姥姥在……渊中困了……多年,终于……终于逃……来了!”那虫子一副人相,皮囊俊美,陶醉于这迎面而来的微风:“啊,这天……真云!这……红真血!”
似乎不太适应这具新躯体,虫子的言语有些颠三倒四,缺漏不通。不过那镌刻在骨子里的疯狂,却是展露无疑。
“莲花?哟?还是……那尊老佛……座下的小东西,碰见本姥姥,算你倒霉!”
虫子疯癫狂笑起来,丝丝阴狠之意难以自抑地宣泄而出,令闻者如坠冰窟:“小家伙,别……扎了……你心放睡……吧。什么五色鸟族,什么南极大帝,只要羽凤真翎……在手,我蠹虫一……族,终将……吞噬万物!”
狠话撂下,虫子操纵这具刚刚侵占的皮囊,在阁楼上蹦蹦跳跳。舒活舒活筋骨,熟悉熟悉行动。不甚粗壮的腰肢一扭一扭的,仙模虫样,瞧着极为滑稽。
弹跳半晌,终于,虫子也有些玩腻了。黑芒一闪,它化为一道黑气,贯入这具皮囊的眉心之中,不见踪影。
皮囊的印堂眉心处乃是一方小湖,原本清澈见底的湖水不知为何竟便成了灰色。一朵青色莲花生长于湖心,却被一道道妖媚的粉色锁链所束缚,作半枯萎之态。
那黑气飘到了湖中央,化为一道雾蒙蒙的虫影,以它那恶心的触角,刷过青莲的花瓣。
即便被束缚如此,在黑气触碰的刹那,那朵看似枯萎的青莲还是倔强地汇集来了几道微弱的光芒,试图抵抗黑气的淫威。可这点光明带来的力量,有如萤火比之皓月,在黑气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呦呵……还宁死不屈啊?”
那黑虫以自认为“妩媚”的姿态邪邪一笑,又很是“温柔”地抚摸莲瓣,放在触角上亵渎把玩:“放心,本姥姥才舍不得让你这么个俊俏小公子魂飞魄散呢。”
“滚!”
一声低若未闻的虚弱怒吼,在重重锁链的压制下破禁而出。
“啊……小公子别这么害羞嘛。反正待到本姥姥和你这具身子融为一体,你就是本姥姥的仙啦!”黑虫翘起一个……兰花指?嗲声嗲气地说道:“从此以后,小公子可要一生一世陪在姥姥身边哦,我们永不分离,嘻嘻!”
这声音听上去便是一阵恶寒,令仙作呕。而那株青莲似乎也听到了这番话语,疯狂挣扎起来,可那粉色锁链却越缠越紧,根本无法挣脱。
“哦呀,外面来仙了呢,叫什么来着……让本姥姥想想……”
那虫子似乎感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哦,对对对,你叫她师妹,师妹!你还对她情根深种,不敢表露?嘿嘿,小公子,要是本姥姥用这具皮囊当着你的面,将她给宰了,再丢给孩儿们当做血食好好美餐一顿,她若泉下有知,会不会伤心呢?”
“不!”
那朵青莲终于惊慌了起来,挣扎的更为猛烈:“你……不许……不许动她……”
“哈哈哈哈哈。”黑虫子无比嚣张地狂笑,又猛地一扯,竟硬生生扯下了青莲的一瓣。他痛苦地嘶吼出声,仙气狂涌,有那么一刹那,似乎真要冲破束缚,逃出生天。
然而黑虫子只是一挥触角,青莲所有的努力,便化为了乌有。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护着你那可爱小师妹?面对现实吧小公子,你……一!无!是!处!”
诛心。
黑虫子的话,诛了青莲的心。
莲花彻底黯淡下来,其上那微弱的光辉,暗了。
“好好待在这里吧,过不了多久,这片漂亮的湖,还有你,就是本姥姥的啦!”
黑虫圆滚滚的身子一转,贯入湖中消失不见。与此同时,一只巨大的黑茧破水而出,泛着阴邪的妖光。
这才是它的本体,蠹虫所化的毒茧,一旦孵化而出,就将吞噬这片小湖中的一切。
…………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以此凡间诗句用以描绘星歌此时的心境,再合适不过。
只不过,她是“萧郎”,而青莲师兄,是那身陷囹吾的“薄幸女子”。
青山居门前仙来仙往,鸟儿们将婚礼所用之物留下或运至它地,看似无仙把守,祥和的很。可在星歌那上神的敏锐感知中,这青山居四面八方埋伏着不下三十个守卫,个个青衣蒙面,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青羽族侍卫。
如此大阵仗,显然早已脱离了“守卫”之意,这分明是在看着青莲,防他逃离。
“那青鸿,还真是怕师兄逃跑啊!”
星歌默默环视一周,喃喃自语。
“什么?”
微祤一愣,未听清星歌的言语。
“没什么。”星歌摇了摇头,向青山居大门中高声道:“本仙子来看望青莲师兄,烦请通报一声。”
她此举,也引来不少鸟儿好奇的目光。这五色鸟族,有谁不知这位是南极长生大帝座下的红仙?可以说,星歌如今一举一动,在五色鸟族中都会引起不小的波澜。
沉默片刻,青山居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径直拒绝了星歌:“小相公正在准备明日大婚,分身乏术,仙子请回吧。”
“只是看望师兄一眼而已,耽搁不了……”
“仙子请回!”
那声音颇为不耐,俨然已下了逐客令。
星歌抿唇,垂首静默。几息之后,她下定决心,坚定地抬头,执拗道:“不!今日,本仙子必须见师兄一面!”
言毕,她足下重重一跺,一朵冰莲花初绽于青石小径之上,将星歌与微祤托起。因星歌受伤,那冰莲的声势比起与流苏大战之时羸弱甚多,可这终归这还是上神的力量,那来自灵魂的压迫感,非那些修为低下的鸟儿所能抵御的。
片片冰花盛放,暴风骤雪,一触即发。
看热闹的众仙见势头不对,纷纷做鸟兽散,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一股浓烈的杀意自四方袭来,隐藏在暗处的侍卫纷纷抽出各自的佩剑佩刀,眼如鹰隼般死死盯着星歌的一举一动。而星歌则暗暗绷紧了身子,足下的冰莲更为凝实了几分。
寒气袭体,一旁的微祤也察觉出了不对,她打了个寒颤,悄悄环顾四周。
又是一阵死寂。
对峙良久,那清亮的女声再度开口,语气终于有所缓和:“进来吧。”
星歌神情一松,将冰花收敛。她身上原本就有伤,方才又妄动上神本源,能将冰花坚持这么久已实属不易。她的双腿微微打颤,几乎都半个身子都倚靠在微祤的肩上,凭借微祤的搀扶,这才蹒跚着走入青山居中。
居内原有陈设,不负青山之名。
各色盆景林立,小桥流水,临之宛若身处秀丽青山之中,意境悠远。五色鸟族虽久居翻天镜这等凶煞之地,那向往青山,向往广阔天地的初心,却从未改变。
而此时,青山居中却为了迎合族中百年一遇的大婚,挂满了违和的鲜艳红绸,红绿相间,甚是刺目。
星歌不愿直面那等鲜艳,也顾不上背脊的痛楚,拖着病体,稍稍疾步踏上居室二层。终于,在此见到了她“魂牵梦绕”的“青莲师兄”。
准确说来,是青莲师兄的背影。
“青莲师兄”静立窗边,极目眺望远方,而先前那女声似乎并不在此地。室中唯余他一仙。
“师兄……”
星歌虽知青莲和那青鸿你侬我侬事出有因,乃青鸿心术不正。可她就是想见他一面,心中那难以自抑的执念一直催促着她来到此地,发出此言。星歌也明白,这股执念绝非分情轮回诀的后遗症,而是来源于她的本心,那是星歌与星华共通的部分。
“青莲师兄”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面无表情,唯余一口开合。其声不知怎的,竟听着有些尖利:“师妹,你是来劝本姥……劝老子别娶鸿儿的么?”
“鸿……儿?”
星歌僵硬地重复这两个字,无言。
“青莲师兄”倒背起双手,话语听着甚是古怪,且丝毫不留情面:“你若是要劝,少费点口舌吧!老子与鸿儿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你不过是老子一个师妹,既然出师了,从前那点情分也该尽了,别一天天的来烦老子!”
“师兄,你怎么……”
“滚!赶紧滚出去!”
“青莲师兄”的态度,就像在赶一只烦神的苍蝇。
“滚?你让我滚?”
星歌彻底呆住了,这样的青莲,他……他……
她心中忽然猛地一抽,好像某物被硬生生从她的心上剜下了下来,再被狠狠□□,践踏。
这般落空感,这般心痛,皆来自她心底。
星歌又有些迷惘了。
为什么?既然华姐姐本心中,早就对相伴她万年的青莲师兄有那么一丝丝的好感,为何她从未表现出来?又为何要将这情愫藏在心底……
而且,是藏在星歌的心底……
星歌是星华至情至性的那部分神格,可终究,星歌并非星华。她们虽记忆相同,可所思不同,所想不同,所爱亦不同。
不管青莲是否中蛊,星华对青莲有好感,难道就意味着星歌也应该遵从那所谓的“本心”,理所应当地爱上青莲吗?
凭什么啊?
“不……不……”
星歌的神色忽然变了,变得极为难看,身前,“青莲师兄”的背影顷刻间变得陌生起来。而事到临头,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该用何种姿态,去面对这位给过星华温暖的“师兄”。
这是华姐姐的事,就应当由华姐姐自己解决!自己不愿去面对,却丢给她?这算什么本事?
首次,星歌开始觉得,星华将她创造出来,除去那些大义凛然的缘由,还隐瞒了某些关键的东西!
她也有私心!
在微祤眼中,星歌在低语那两声“不”之后忽然没了声响,神情风云变幻,复杂以及。微祤心中暗自揣测,表面则装作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温婉地开口询问:“小歌,你们这是……怎么了?可是微祤打扰到你们师兄妹相见了?”
“祤姐姐,我们走!”
星歌仿佛被心中那想法给狠狠刺激到了。毅然决然地转身,身子忽然也不痛了,双足也不软了,拉起不明所以的微祤径直转身离去。期间,未再回头看一眼。
室中,再次寂静下来。
驱走了她们,眺望远方的“青莲师兄”缓缓转身,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容颜俊美依旧。可他的双眸,却泛着妖异的血红,隐隐的,还有一丝极致的兴奋。
“哈哈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羽凤真翎,竟是羽凤真翎!”癫狂的笑声回荡于居室:“真没想到,本姥姥心血来潮俯身你一个从天而降的仙界小莲花还真做对了!孩儿们!跟上那两个黄毛丫头,待到本姥姥熟悉了这具身子。明日,就是这五色鸟族的忌日!”
…………
跨出青山居的门槛,星歌就如同泄了气的皮囊,瘫坐街旁。
这看望……究竟看了个什么啊?净没事找事,给自己添堵……
就算她知晓华姐姐有私心,可那又能如何?
没有星华,就没有她,那可是真正的生养之恩啊!更何况,星华当年被登徒子追的满六界乱跑,她还记忆犹新呢!
华姐姐也有她自己的苦衷。若星歌仅仅凭借这么一件小事,就怨怪星华,她又感觉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一团乱麻。
何为至情至性?
“至情至性”可不仅仅是星歌表现出的那些所谓的“天真无邪”与“无畏勇敢”的性格,而是她心中每一道细微的情感,都被分情轮回诀的副作用给无限放大。
从前那些属于星华本心的负面情感,或许绝大部分留给了凡间的星华本体。但星歌也留存有自己的爱、留存有自己的怒怖忧思悲恐惊。虽然那些情感很少,但随着分情轮回诀后遗症一次次的反复,也渐渐初崭苗头,直到足以与星歌先前那难以自制的狂喜相搏。
若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星歌就会再也无法忍耐情感纠缠相搏的折磨,而凡间的星华也会受其影响,疯魔而亡。
星歌死命捂住小小的脑袋,强行忍耐着脑中两股截然不同情感相争所带来的痛楚,无从倾诉。
“祤姐姐,我好难过。”
星歌可怜兮兮地拉着微祤的衣袖,神色那叫一个委屈。
微祤明显会错了意,只当星歌是为“青莲”而难受。她轻叹一声,安抚似的拍了拍星歌的肩,目光却是移回青山居,眉间微蹙。
方才,她面对那所谓的“青莲师兄”,身上所携一物竟莫名起了反应。那是她师父东极青华大帝将她引荐到药王座下修习药理之时,药王送她的见面礼,一颗太上老君炼制的避虫丸。
此丹丸以仙灵药材天青露与昆仑墟的玉清花制成,除去寻常避虫之效,一些修为高深、无法凭丹药之气驱赶的虫妖在侧,此丹药亦会发热,以作警醒之效。
微祤从腰间取下了一只滚烫的葫芦,其中恰是那颗避虫丸。她盯着那葫芦沉默半晌,心中思忖着,隐隐有所猜测。
“小歌,你身体欠佳,还是莫想这些伤心事了,早些回去养伤吧。”
微祤试图将星歌扶起,带回帝君住处。而星歌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也引得路过的青羽族鸟儿指指点点,扼腕叹息。
恐怕用不了几时,“南极尊上的侍女,因爱慕的情郎师兄即将娶妻,而在青山居门前暗自神伤”这么一个“凄美”桥段就会传遍整个族群,还不知要引出多少风波。
尤其,若是被那为老不尊的曜华给听到,怕是有星歌受的……
蹒跚着回到先前居室前,微祤停下脚步,对星歌柔声道:“小歌,帝君寝居,非内仙不得进。微祤也自然也是进不得,你早些休息吧……”
说着,她从白如蝤蛴的颈上卸下一物,递给星歌。
“对了,此物你带在身上,呈给帝君一观吧。毕竟我等误入此翻天镜,都源于此。”
星歌定睛望去,素手却是下意识地一缩。
那是一片拇指大小的金色羽毛,两端连着一条淡银色长链,乍看之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坠饰。可星歌深知,此物,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此乃微祤的父母留给她的吊坠,引动翻天镜异变的源头,亦是之后一切变故的罪魁祸首。
“此物不是自从我和青莲师兄进入翻天镜之后便消失了吗?为何……会在姐姐手中?”
星歌分明记得,那日,在她和青莲滴下的血相融之后,他们便被卷入了血海之中,而羽毛吊坠也同时没入了血海深处不见了踪影。如今想来,那血海应是环绕整个翻天镜的血煞妖池,用以镇压邪魔,但同样,也限制了五色鸟族仙的自由。
不会这么巧吧?难道那失落的羽毛吊坠,恰巧就被先进入翻天镜的微祤捡到了?亦或者,此羽毛早已认了微祤为主?自己寻上了她?
疑窦丛生。
然而微祤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异样,亦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是一脸无辜地轻声道:“小歌,微祤也不知为何会如此。那日被帝君所救之后,微祤醒来,便发觉此吊坠已在身上。但后来诸事繁多,也未曾想起将要此物呈给帝君一观,今日得空记起,便由你呈给帝君吧……”
“好吧……”
话已至此,星歌便接过了吊坠,放在眼前细细观察了几息。即便以星华百万年积攒下来的阅历,星歌依旧看不出此物的异常,就仿佛它真只是一个普通的饰品,仅此而已。
“以帝君尊上的广博学识,或许这一切的因缘,就有答案了吧……”
微祤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那吊坠,放下话语,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