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莲向天开
真是久违了。
我凝望着狐狸洞那漆黑如墨的深处,突然有种冲动,想径直飞进去看看狐姨的仙姿,听得那声声白叔叔孩儿的啼鸣,再尝尝狐姨亲手做的那十八般风味烤小鲲和三十六香烧汁灵凤凰,实在是惬意的很呐。
尤其是这道烧汁凤凰,虽食材不过是些下界之还未成仙的飞禽,却也不失一般风味。
据传,鸟族那老凤凰还为这道菜,特意找白叔叔大打了一架,说是狐姨断送了鸟族的未来鸟王,实则只是他找个借口讨得狐姨那冠绝六界,名曰“若水三千一瓢饮”的仙桃粢醒。
可那又如何?老凤凰费尽心机讨来的那两壶仙粢,不还是兜兜转转到了我手中,其历程之曲折,便又是一番故事了,在此不提。
可惜,我终是不能再如儿时那般,也再也不见白叔叔的几个孩儿了,那两只可爱的小狐狸,想必现在已经是青丘哪方大荒的王了吧,也不知他们的记忆中,可还有我这星华大姐姐的半分位置?
我似有感慨地叹息一声,随着侍卫们的云头远去,身后,狐狸洞渐渐消失在云深不知处。
………
中荒城里,一片余霞满溢。
我飘然落地,随着那些个侍卫一道,走入了隐在落霞宿归中的中荒城北市。
青丘本是仙乡,却事事按着凡人的行状来。提及这寰宇之内最似凡世之界面,那非青丘和本辰域中的星宫莫属了。
若说星宫形似凡间凡人的皇城:冠盖满京华,一曲盛世长歌。那么青丘便似凡间的乡野:田园山水色,一泓清泉映月。
整个青丘无几座大城,五荒中的兽仙居所都呈村庄之貌铺陈开去,其中仙民往来种作,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青丘白家五荒五帝各治一方,将青丘福泽为一“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的大同界面。而身为青丘国主的白叔叔则坐镇中荒狐狸洞中,执掌寰宇走兽,守四方安宁。
所谓的北荒接引台,乃是青丘之国转接辰域来客的一方台位。
青丘之国与辰域不在同一处虚空中,除非修为至上仙之境,否则不可自由在两界直接往返。而且各凡界在那场星河之战后便已归入本辰域所辖,因此,青丘之国、仙界、魔界、梵境各界各在一方天地之中,其二者之远早已非实距可言。
小弟静静等候北市之门前,目不斜视,面上神情却略带几分“惆怅”,似是故人来,谈笑别离后。
我也未多想,只道是小弟见到了昔年的故景,正怀旧感伤,徒增烦恼。狐狸们对他深施一礼,我则装模作样地俯首,一边传音嘟囔着:“哼,小弟你等着吧。”
小弟闻言身形微微一动,仍立于原地,未曾言语。
正主未去,我们这些地位低微的侍从“侍女”又岂敢妄动?只得在一边候着,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小弟那微仰头颅,一副世外高仙的模样。
以我的定力,于这站个几百年都无恙。但此处毕竟是北市入口,我们一行堵在这里,终是怪异了些。我于是传音问道:“你站在这里所为何……?”
话还未尽,整个北市忽的怪风大作,漫卷烟尘势何狂,竟扶摇直上青云之巅。于此刹那,最后的那卯日之灵心有不甘地归入落霞宿归之中,夜色乍起,小弟的北斗七星之华于青丘夜幕之上倏然绽放。那一瞬的光芒湮没了长空,亦湮没了明月。
“走吧。”
小弟摆了摆手,随意隐去了斗宿七星,又驾起星辉,也不管我们是否跟上,径直飞向迎宾客栈所在的方位。
…………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东西。”
此乃一凡人描绘青丘迎宾客栈之文字,现所见之景,实倍蓰如此。
仙界五年前某日,卯日星君自本辰域借恒星之光普照众界之时出了小差错,误将落霞归宿之中卯日小灵的反景余晖投向了凡界。这迎宾客栈和西荒的方丈神山的蜃影虚像也顺带着溜到了凡界中去,留下了唯美的传说。
一个在凡间流传之名仍曰“方丈山”,另一个,则被凡人误传为某个早已灭亡之国的宫殿“阿房宫”。
身居于这迎宾客栈之中,这才发觉“高低冥迷,不知东西”一句的确所言非虚。山水隐于内,四时之景借俱,颇有使“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事物者,窥谷忘返”之本领。
客栈其广数里,亭台楼阁傍山而建,百转千回。小弟居于客栈主峰之上偏北侧的一处偏殿之中,距山顶那名曰“仙客来”的正殿仅咫尺之遥,也算优厚以极。
此刻,我与小弟立于偏殿“群星阁”门前,一拂手,殿门訇然洞开。
侍卫们早已离去,这偌大的偏殿也就我们二人和几个侍女而已。阁里陈设倒是同本辰域相差无几,观星台、引星镜、书方小几,甚至几上还有一壶刚沏好的茗茶,香远益清,似是从无主辰域之中某个恒星之上采来的灼日茶,亦是我的最爱。
看来白叔叔早按着我们的喜好准备好了一切,嗯……甚好。
“这是,佛莲香?”
身前香炉内不经意间燃起几束香,我疾步到其旁,拈起一柱仔细端详:“这佛莲香是由梵境佛祖转莲台下二十四株创世纯白莲华与圣青莲华之瓣所制,闻之者耳聪目明,看尽红尘疾苦。从前也只有在娘亲寝殿见过,不曾想此处也有。”
小弟亦踱步环顾,瞅了一眼那根香,低笑道:“老姐,你又在这里羡慕什么?你若想要这香,岂不是太容易了?直接去把你那心心念念的青莲师兄绑来,再揪下他本体一片花瓣,佛莲香不就有……”
“有你个头!”
我越听越气,当场暴喝一声,张牙舞爪地扑向小弟:“三天不打,你就要上房揭瓦了是不是?青莲可是本公主罩着的,岂能容你随意调侃?真是反了你!”
然而小弟却像个滑溜的泥鳅般从我身旁飘了过去,在远处对我扮了个鬼脸:“嘿嘿,抓不着,抓不着,你就是抓不着!气不气?”
我追,小弟躲,姐弟便在此殿中俩嬉闹一番,好不欢快。
不多时,小弟身形却忽的一顿,比了个“嘘”的手势。片刻后,竟翻箱倒柜,不知从何处寻得一叠上好的白宣,铺陈于凝星之桌上,当场挥毫泼墨起来。
我见小弟戛然而止,略微一愣将星识放开,遂也感应到了门外的一切。于是我亦很有默契地点起了一柱佛莲香静候于旁,细细磨墨,为他红袖添香。
不多时,群星阁外响起了纷乱的仙音,轻重交杂,其声鼎沸。
“仙界七元解厄星君求见星族太子殿下。”“仙界北极四圣真君求见太子殿下。”“仙界……”
通报之声不绝于耳,我很是佩服小弟的应变,竟一下装出了一副世外高仙的模样。这些闻风而动的小仙,定是嗅着星辉仙气一路跟来的,这便是我素来不喜宴会的另一大缘由。这些小仙们也真的不嫌恼,拜会来拜会去,又能拜出什么花样出来呢?
我望了一眼正在作画的小弟,向门外努了努嘴,小弟手上动作不停,传音道:“姐,你去将他们迎进来,就说我在作画,让他们在一旁侯着,不得打扰。”
“让我去?”我懒懒问道:“你为何不去?”
“大姐,你现在身份好歹也是我的侍女,哪有侍女稳坐钓鱼台,我这个太子却跑腿的道理?”小弟点了点砚台之墨:“反正你都借那些小狐狸身上的血脉与星之祝福隐去了真容,还怕被认出来不成?”
“唔,好像有点有理。”
我细想也觉不错,夸赞道:“不错,想的挺周到,不过……”
我说着狠狠瞪了一眼小弟,转身而出,顺带着用了些许星识震慑。身后的小弟抖了三抖,毫笔之上墨汁溅出,一纸淋漓。
行至门前,一数之下竟来了有十余仙。尚未拜见小弟这星族太子,他们就已经在门前各自虚与委蛇起来,亲切的“仙友请了”“仙子妆安”之声不绝于耳。乍看,还以为到了什么大宴会的迎客处。
我的身形一现,他们反应倒是很快,问候声戛然而止。那北斗七星君为首的瑶光星君从仙群中一步跨出,微笑作揖:“这位仙子请了。”
我回了个几乎数十万年未曾行过的仙界礼节,略显生疏,垂首道:“拜见各位上神上仙,仙婢乃太子殿下的贴身婢女,殿下正在作画,请各位仙上随仙婢来。”
说着,也不管身后那些神仙有无跟上,就这么径直入了群星阁。
略一打量,这些小仙我认识的倒不少,放到仙界,那也是一方仙物,名传天地。不过真正能识得我现在这副变幻之容的就那么一个,而且他现在正醉眼朦地望着我,甚是迷糊:“公……”
我一见暗道不好,连背地里一握掌,猛地砸了个简单的星禁法,把他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随后传音道:“李青莲!本公主现在是以侍女身份自处,切勿多言。”
李青莲一愣,酒倒是醒了大半。他把那似是永远饮不尽的酒壶偏了唇少许,仙识触向我,捎着些青莲的香气:“公主殿下安好。青莲拜见殿下。”
我行走如旧,传音道:“李青莲,我既曾与天乐为闺中密友,便不必在意年岁辈分,同辈论交便可,话说,你是何时自凡世返回的?”
听得“天乐”二字,李青莲细不可查的颤了颤,眼中神色莫名。他环顾四周群仙,没有神仙发觉其在传音,便继续说:“一年前,小仙已位列仙班。”
莲步轻移,我踩着极为标准的侍女步子行至正堂。星识浮起,扫了一眼李青莲的那身粗布长衫和蓬蓬乱发,以及他手中那大若斗的酒壶,他这是……还没从那段伤情过往中走出来吗?
枉我在那处未知之地陪伴开导了他许久。
我嗟叹一声,尽量柔和话音,轻声问道:“李青莲,你……这是又是何苦呢?”
“何苦?呵呵呵呵呵。”
李青莲猛灌一口不知哪方的仙酒,似是被这“何苦”刺激到了。他的仙识之海一阵波翻涛涌:“何苦?苦其一世一生,长醉不复醒,苦其伊仙已逝,却不得怜取。这又是何苦?不足道也,不足道也。”
说完,他又是一口,摇头晃脑,痴狂疯癫起来。
四周的其他仙莫名扫了了他一眼,只道是其醉中狂态,并无甚奇怪。和青莲打交道久了,他们约莫已是习以为常了。
瞧他那样,倒是越发狂荡不羁,凡间这劫历对他而言,历的可着实不清呐……
“难道当年在那鸿蒙……我做错了?”
思量片刻,我不由地怀疑起当年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可错已铸成,终究无法再改变什么,我只好传音安慰他说:“既不足道,何苦为之忧愁?一世浮名,一生羁绊,一举鲸涛快哉风,世浪翻袖中,千载谁堪伯仲?千秋雪,半夕蝶梦而已。虽……虽然她已逝去,你亦沾惹凡尘,但绝不能因此而辱没了你那颗青莲道心啊!”
李青莲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皱眉盯着手中酒壶,就好像那普普通通的酒壶是什么罪大恶极之物,半晌无言。
梦终究是梦,免不了醒时的忘却。既是化蝶一场,何必流连那故去的岁月,以及岁月中那一抹惊鸿照影呢?
我已经忘了,他……应是没忘吧……
大梦经年,这场琅嬛与天乐的梦,青莲怕是做了三生,也未曾醒来。
…………
不多时,那些小仙都遥遥拜会过了小弟,一个个立于原地静侯,等着小弟作画毕。我则又回到了书方小几前,沏了一壶浊日茶,给小仙们满上。
一时满阁茶香四溢,且又伴着小弟笔走龙蛇,墨意流淌,星辉明灭,仙气盈秀,实乃一番良辰好景。
我垂首而立,星识却外放,暗暗注视着小弟的画作。小弟也确是纡余为妍,才气盎然,不多时一幅市井图画便跃然纸上。
那画所绘看似是一凡俗之集市,但隐有仙气缭绕,仙禽和鸣。细观之下,又觉身入仙域,云深不知处,越瞧越觉颇为不群。
画作正中有一背影,玉雪玲珑、缦立远视,显然为一女子,可她与那些满面风尘的路人显然不同。往那处一立,虽只是背影,一股仙灵之气便油然而生,恍若她本就不属于此俗世,而为九天之上的谪入凡尘的玄女,超然于红尘之外。
“呀,小弟,这位小仙子是何方女仙?竟能被星族太子看中画进画里,实在是艳福……啊不,仙福不浅呐。”我打趣小弟:“难道,是你的梦中情仙?”
小弟面上古怪之色一闪而过,却并未答话,而是浅浅勾勒完了最终一笔。欣赏片刻后,他对着我招了招手:“小华,来。”
什……什么?
他说什么?小华?
我瞬间愣神,身子顿时一紧,大怒。
这鸿蒙宇宙之中有资格唤我为“小华”的也就爹娘以及白叔叔和狐姨等一众长辈,什么时候轮到小弟喊了?若非此刻隐瞒了身份,我定要找小弟好好“掰扯一二”。
咬咬牙,我勉强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向前走去,步伐怎么看怎么僵硬,笑容怎么看怎么毛骨悚然。
“小华,你给此画提个词如何?正巧看看你的诗文有无长进。”
小弟对我的僵硬视而不见,仍然在无事生非中。
“题词?”
我心里已然把“提个鬼”这三个字念了数遍,但还是走上前去,垂首道:“仙婢才学疏学浅,恐破了此画的意境,实在难以……”
话还未尽,小弟却老气横秋地说道:“无妨,且来题。”说着他又指了指笔:“嗯……就提长公主曾说的那句‘此心安处’什么的话吧。”
话说到了这份上,不题也怕是是不行了。我颇有些不情愿地提起毫笔,再观一遍那画上的伊仙儿,却越看越觉得这背影有些熟悉,不,是相当的熟悉。
“你画的究竟是谁?”我向小弟发问,拿起毫笔的手悬在半空:“别告诉我你画的是……”
小弟高深莫测地一笑,不作言语。
四周的小仙见我执笔不动,皆奇。被这些目光看得有些发毛,我只得点了点墨,挥笔写下了八个大字,笔走游龙,一气呵成,收放自如。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正所谓:善书者自有风骨。百万年中,我亦有自创的书字体格,且略有小成,便姑且称其为“华体”吧。
刚题完最后一笔,那画卷忽然光华大放,层层叠叠的星辉从中狂涌而出,一连分出二十八道,各向二十八向往去。整个群星阁似沉入了星夜之海,光影交织。画中的仙儿自墨色中一步跨出,云裳罗裙,足尖轻点,起舞弄影于群星之巅。
一曲《霓裳》尽世观,嘈切错杂玉落盘。
素手拂捻星斗动,暗香影舞拢月寒。
不多时,曲歇声灭,舞罢影散。画卷又重新落回了案上,一柱佛莲香也随之陨归尘土。彻骨之寒与佛莲之香交织相融,逸散开去,点亮了一方暗沉中的星空,赫然正是我的南方星宿。
只见小弟环视一周那些早已看呆了的小仙,胡诌道:“孤已知晓各位来此真正的目的究竟为何,不就是为了我那长姐招亲而来吗?你们也不必多费心思在本太子这里打探什么消息口风,此画乃长姐星华长公主嘱咐予所作,其中之意,各位且自踱吧。”
说完,他竟一个闪身隐去了身形,把我这个“正主”晾在了一旁。这种装完世外高仙就溜的行为,简直无耻以极。
不知历了多少柱香的时光,我才好说歹说哄走了最后一个不明所以的小仙,只余下了李青莲一个。
我心中正恼火着,想把小弟揪出来暴揍一顿之际,却听闻李青莲道:“公主殿下于凡世对青莲凡躯多有照拂,青莲便再此谢过了。”
言毕,他竟双膝跪地,要行三扣九拜之大礼。
我一惊,赶忙周身星辉翻涌,阻住了他下跪的势头:“不必多礼,本公主不过是受天乐遗愿照拂你一二,本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一提到天乐,李青莲的眼神再次迷离了。直起身,也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只是抱着他那似比刚才大了些许的酒壶,目视远方,再次缄默。
我亦沉默。
良久,耳畔响起了他沉闷的声音:“琅嬛福地,翻天血镜,天仇之海,始源光墟,小仙与师妹并肩走过了这么多险地,那铿锵的誓言犹在耳畔。可小仙最终还是失约了,没能陪她走到最后,我……我……”
李青莲说不下去了,猛的灌了口酒,眼角竟泛起一点晶莹之光:“啊……好酒,真是好酒啊!可惜今朝之酒虽佳,却难慰风尘。”
我缄默许久,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刚到嘴角,却不知怎的又悄悄溜走了。
这究竟教我如何言明呢?难道要我这么直白告诉他,我,星族长公主星华,便是当年那个他发誓要守护生生世世的天乐仙子?
可这……
无论在诸神记忆中、在史书记载中、还是他亲眼所见,天乐仙子早就死了,而且是“陈尸”在紫霄台下的极渊之中,死得彻彻底底,明明白白,苍天可鉴。
还未想好该如何收场,只见青莲一拂手,虚虚一拜便出了群星阁之门。我遥遥抬手,似是要挽留,却又不得言语。群星之辉在四周璇起,随着我的记忆之海的跃动,漾起了微凉的清涛。
“更有一般人不见,白莲花向半天开。”
此诗所绘昔年琅嬛之故景,怕是再也难回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