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救赎
见纪长蕴躺在路边,李循是心中五味杂陈。
便问:“那魔种呢?”
李星河道:“跑了”
这只啖虫,以及那龅牙身上的生卵咒印才是这座城毁灭的源头。
李循是看着地上那人出了会儿神,他真想现在就翻出那只魔种,将它一脚踩个稀碎。
李星河似乎是看出他内心所想,侧头提醒道:“这只是幻境,仅此而已,过去发生的事无法改变。”
他也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在想,假如有人未卜先知,或者是提前能够察觉,楽忧城是不是就可以逃过这一劫?
“我知道,可是谁不想好好活着,只能说世事难料,你我都是蝼蚁。”这杀人虫终是不该存在于世上。
李循是想不明白,明明魔气可以撕碎灵气,为何那护在玄木周边的映天明玉没有丝毫的损坏?
这时来了两个巡夜的城修,说是巡夜,实际上是各个宗派相互算计安插的眼线,谁都不安好心,谁都想窥伺对方的举动,在这生活,要比一般人多几个心眼儿,不然,指不定哪天就丢了小命,像纪枫良那样被人割了脑袋挂在城墙上,啧啧,惨。
来人踢了一下纪长蕴的腰:“死了?”
另一个人蹲在地上,端详良久,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诧异道:“这不是那个谁嘛---纪长蕴!”
“就那个克死爹娘又克死自家宗主的男人?”
“对,没错,就是他”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像是碰到了什么天煞孤星,立刻离地上那人远远的,生怕沾染上些晦气倒了自己的运气。
“他娘的,大晚上的真晦气,怎么能在这里碰见他?正是有了这种人,咱这座城里整天才才这么阴气沉沉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让他死的远远的,别让城里再沾晦气了,明天要是有人见了他半死不活的躺在这儿,告到派主那里,你就别想再巡夜了!”
其中一人上前,嘁了一声,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他的脚:“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不抬走等他死在这儿生蛆吗!”
那人连忙应了两声抬着他的上身,而后问道:“我们把他扔哪?”
“二里外的百家茔坟场”
“那么远?”
“远什么远,多走走就到了,平时城里有人死了都是扔到那儿。”嘴里还嘟喃着:“什么狗屁运气,早不死晚不死非死在今天……他娘的”
两人抬着纪长蕴渐渐离去,李循是眼前忽然一黑,他们兄弟二人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李循是问:“阿河,你怎么了?”
李星河眸中的猩红未退却,皱着眉道:“这感觉怎么有些熟悉。”
画面一转,李循是已到城外,前方强光刺眼的他睁不开眼,等他适应下来,只见楽忧城上空飞来许多修士。
那些修士有的一袭白衣,胸前飞鹤喙口衔玉纹路,有的身着深蓝色衣袍,曲水纹嵌边,无论是白家还是皇家,他们皆阵列整齐,手下聚力,卖力修织着天伐结界。
剩下的其他宗门的修士开始四处搜查,抓到的人用化物阵暂时锁住行动,扔在一处,由几人联手设下小型的天伐结界剿灭。
皇离霄这次是铁了心的要将楽忧城赶尽杀绝,天伐结界是自下而上修织的,这无疑是最恶毒的计策,只有身上携带灵力的修士才能够御剑飞行,偏偏楽忧城的城修没有灵根不修灵,无法御剑飞行也就意味着等死。
圣皇阁与楽忧城隔河相望,渡了淮河就是确山,也难怪皇离霄心急火燎地赶来。
皇家与百河之城关系交好,白重迎听闻确山有难,立刻带领一众帮手仗义相助,可怜了楽忧城那些无辜的人,两家对外宣扬,设下天伐结界是为阻止魔种蔓延,这样看来,结界里的人不得不被贴上了侠义和舍己为人的标签。
而那些杀人的修士,阻止魔种扩散,反倒成了拯救苍生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你说可笑不可笑?
天伐结界构建完毕,阵法开启,李循是眼睁睁的看着结界里的人化为灰烬,一时间惨叫哀嚎不绝于耳,响彻天际,恐惧笼罩在他的头顶,李循是下意识后退两步,骤而又想起什么,硬着头皮看完听完也不能害怕。
他下定决心要克服那个曾经怯懦胆小的自己。
李星河也没料到阵法开启的如此突然,急忙回身捂住他的耳朵:“哥,你赶紧闭上眼睛!”
他知道这人一向胆小,所以到这种时候总会第一个想到身边的那个人。
没想到李循是平缓一下呼吸后,将李星河的手从自己耳边拿了下来,脸色异常冷静:“不用,我不害怕”
李星河看着他愣了一下,只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李循是:“人总是会变的,这里只是一个幻境。”
他不害怕。
曾经那个被全修真界耻笑的脓包废物,窝囊饭桶,胆小懦弱自卑的家伙终于在人面前直起了腰,这些标签到此为止了。
须臾,那惨叫声终于消散
李星河惊讶于他的变化,但变得更加成熟勇敢绝非坏事,于是点了点头平淡道:“哥,你跟我来。”
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李循是还是毫不犹豫地跟在他的身后,偶尔有跑来的修士,从他身体穿过。在这巨大的幻境里,除非是两者互相感应,李星河在构建幻境的时候才能与之触碰。而现在人和事与他不相通,所以彼此永远都无法相碰,即使穿过他的身体李循是也没有任何不适感。
“阿河,我们要去哪?”
“很近,我感觉到了我爹的气息。”
“清泉长老的气息?”
“没错”他又道:“之前听安姐姐说过,我爹和伯父他们两个人都来过楽忧城,还救走了李志师兄,所以我刚刚就在想,能不能找到他们。”
李承阳当年的确来过楽忧城,前几年他也听李循安讲过,只是他当时更多的是在感慨李志的身世,而忽略了他的父亲李承皓,清泉长老,以及当时在小辈中排行最大的弟子李和心,在天伐结界建立时,他们三人都在楽忧城。
若是可以在幻境中见到李承阳,那是不是也能见到李承皓?
仔细算下来,李承皓已经死了八年了。
八年。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李循是鼻尖一酸,竟有些想落泪的冲动,他吸了吸气,将这份冲动压在心底。
从一个豆大点的小屁孩长成一个大小伙子,若是李承皓能见到李循是现在的样子,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听李循安说过,二十二年前,李循是呱呱落地,而后一连几天,李承皓抱着襁褓中的小婴儿在崇正山到处乱晃,逢人便说“我又有了一个孩子”“快看,这是我第二个孩子,我的孩子。”
他特意将‘我的’这两个字加重,仿佛炫耀自己的绝世宝贝。
那股子执拗,连一向令人头疼的执拗之首红衣小花葵都得逊色三分。
为这事,后来躺在床上休养的宋清清醋了很长时间,三天不和那人说一句话。
三天后,李承皓终于意识到什么,找到李承阳询问,李承阳也不明白,倒是身边的小花葵一听,火就大了起来,那可是她温柔的清清姐,这么好的姑娘,她平时还不敢惹她生气,可眼前这个臭男人却伤了她的心。
于是拿眼神狠狠刀了他一眼:“你傻啊,生孩子是清清姐,孩子生下来你抱着到处炫耀可开心了,有那炫耀的功夫怎么不多关心关心清清姐,她生孩子不辛苦吗,不理你,你活该!”
经小花葵点透,两个大直男才豁然开朗。
原来她需要更多的关心。
明白了这点,李承皓也再热衷于炫耀孩子了,只一心照顾宋清清,后来李循是学会走路了,李承皓就交给李循安两人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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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星河停了下来,面前几人正是李承皓二人和少年时期的李和心。
他们三人站在一起,身着崇正仙宗家袍金丝兽面锦衣袍,自内向外散发着强大的气场,无论是谁都有着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修为和气质,即使是最不上进的李和心在当时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一时间,周围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
李循是心底堵了块大石头。
不光他心里堵了块大石头,李星河心里也堵了块大石头。
这时,挂在李星河腰间的面具忽然动了,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绳子牵引,竟直接飘到二人跟前。
李星河急忙把它摁下来挂在腰间,结果,不出两秒,那面具不但又飘了起来,还贴在李星河脸上。
李循是人都呆了:“这面具会飞?”
李星河把它从自己脸上揭下来:“看起来会”
什么叫看起来会?方才李循是眼睁睁看着它飞起来贴在李星河脸上。
“这是一个法器吗?”
“算是吧”
李星河走了四年,其间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像是人间蒸发,就算他真的收到什么法器,也没什么奇怪。
想着,这面具忽然打了个弯贴在他脸上,李循是滞在原地,不过,即使这面具眼部没有开孔,李循是依然能看见前面的路。
李星河道:“你别伤到他,快下来,不要贴他”说罢伸手去揭李循是脸上的白面。现在看来,这东西有自己的意识,若论等级,必是上等。
那面具像是个撒娇的孩子,任李星河怎样摆弄,就是贴在李循是脸上不下来。
李循是一动不动,但也不紧张:“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谁知下一秒那面具张口回怼:“你才是个东西,你全家都是东西!”语气听起来也不像是恼怒,更像是朋友间的互相调侃。
李循是不像小时候那样玻璃心,听它说话也不上心,而且,跟一个法器也用不着较真,只是忍不住伸手去碰,红唇白面下来,悬在他面前,明明没有眼睛,却给李循是一种被人看个通透的感觉。
李星河把它收了起来,它看出李星河不想再多言语,它也知趣地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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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皇离霄手下的弟子齐心,搜捕到赶在天伐结界织造起来前偷跑出来的几人,本来已经织好结界将他们困死在里面,谁知被忽然出现的崇正仙宗三人打破阵法结界,结界里的几人瞬间一哄而散。
那些弟子赶去捉人,却又纷纷被拦在原地,而后勃然大怒,与之大打出手,却不想被一个接一个撂倒在地。
李承皓无意与他们打斗,只要求见到白重迎与皇离霄二人,于是抓起一个白家弟子的后衣领,拎小鸡那般将他提起来,让他在前面带路,这才有了李承皓三人与白重迎皇离霄两大家族对峙的情景。
看到李承皓,白重迎脸色微愠:“怎么,你也怕崇正仙宗遭难,特地跑来一趟?”
方才领路的男人伏在白重迎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几人便见白重迎脸色阴了下来,说话的语气也冷硬几分:“我白氏皇氏早已分裂崇正仙宗,无论做什么都与崇正仙宗无关,更与你们李氏无关,这么多年了,你们还要继续管束我们吗?”
李承皓弯腰行礼,毕恭毕敬道:“师伯知道我此番前来并非此意”
在白重迎未分裂之前,崇正仙宗表面和谐融洽,彼此以礼相待,按照辈份,李承皓还得称呼他一声师伯。
白重迎道:“楽忧城与圣皇阁隔了一个淮河,若这啖虫北上渡了河,越到确山的地界,我这师弟一人,恐怕难以应付,师伯我万不得已才出此计策,可承皓你怎放了那些人?若是那些人身上携带生卵咒印,不说跑到确山,就是跑到其他地方那也是祸害。”
李承皓回道:“师伯勿怒,这道魔风虽然起的突然,可是并非毫无判断之法”
“判断之法,你倒是说来听听”
李承皓:“据我所知,人被魔种咬到烙上咒印会在一个时辰后发作,可距离天伐结界结束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即使逃出城的百姓之中真的有被啖虫下咒,现在也应该浑身浮肿,痛苦难耐,到底有没有被魔种咬到,一眼就能够看出来。”
“承皓方才救的那些人,一是身上没有任何魔种侵袭的迹象,二是天伐结界阵法开启后,能逃出来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若是一个人真被魔种咬到,自然很难从师伯那设计的层层包围中逃出来。”
白重迎尤其厌恶崇正仙宗李氏一族,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从崇正仙宗带领族人分离出来。
在他脱下银丝兽面锦衣袍后,身心无比轻松,同时也生了偏见,有段时间,他看见金丝兽面就会怒火中烧,唯有这个小辈师侄李承皓,他见了还能不那么气恼。
李承皓继续道:“实际上,楽忧城真正活下来的不剩几人,您手下的弟子在这野岭翻了数遍也没找到几个逃跑的城修,师伯此行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将魔种斩草除根,现在,魔种已经被您尽数消灭,剩下的人饶了一命又能如何?其实,杀人,并非是师伯真心所为。”
说来说去,李承皓只有一个目的---挽救剩下的几人。
白重迎暗中思忖许久。
李承皓继承崇正仙宗宗主之位,即使白重迎自立门派,但那天下第一仙宗岂是能说得罪就得罪的?
皇离霄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到底放不放过他们,还需白重迎发话。
人都爱听好听话,李承皓见他徘徊不定,立即道:“几条人命对您来说无关痛痒,放了杀了皆是一念之间,不过这次承皓要站在他们前面,在此恳请师伯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灭了魔种,师伯您已是积功累德的修士,百河之城也会因为有您而显赫繁荣,如今您已是拯救苍生的豪杰志士,何必在此纠结几个平凡人的死活?”
听完这话,白重迎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李承皓心中大概有了底。
不过几条烂命,杀了放了对他都没有影响。
李承皓是白重迎在崇正仙宗李氏一族中唯一一个看着还算顺眼的后辈,行事低调果断,语言谈吐彬彬有礼。像常氏与现在的杨氏,这两族人他见了只觉恶心。
半晌,对身边的人下达禁止搜捕的命令,而后带领一众弟子御剑离去,皇氏一族紧跟其后。
放了那些人,也算给足李承皓薄面。
李承皓松了口气,看着一片支离破碎也不知作何感想。
房屋仍在,物是人非,里面的人永远消失了。
在天伐结界开启的阵法下面,魂魄都不会是完整的,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三人即将要离开时,却被人叫住。
回头一看,一个脏兮兮的少年立在身后。
那少年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像是个要饭的乞丐。
“你怎么还不离开?这座城要变成一座死城了,恐怕暂时住不了人。”这少年也是他救下的人。
“没虫子咬到,你这孩子命大,离开吧,不要回来了。”
少年声音很小,三人却听得异常清晰:“我本就住在城外。”
听让自己离开,少年摇头,恳求道:“大哥哥你们能带我一起走吗?我今年十四岁,可以给你们洗衣服劈柴做饭,只要给我一口饭吃,什么累活重活我都能干,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
李承皓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那少年道:“我能炼出灵根,我能学会使用灵力,我会认真学习法式降魔除祟,求求你们能不能带我离开?”
“你没有其他亲人吗?可以去投奔他们。”若是少年选择投奔别处的亲戚,他们可以给他一些盘缠,好让他在路上不饿肚子。
“没有,我没有任何亲人了,他们全都死了,只剩我一个。”
少年声音逐渐哽咽,听得李承皓心里颇不是滋味,每当看见这些孩子受难,他总会想到自己的孩子,面前的少年看起来比李循欢大不了几岁,却要体验不同的人生。
可能是被吓坏了,少年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忽然跪在地上,大哭着朝三人磕了几个头,地上磕出一个浅浅的土坑:“我爹叫纪枫良,曾经委托过崇正仙宗任务,您或许听过我爹的名字,看在我爹的份上,您就行行好收留我吧!我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他真的害怕。
害怕啖虫,害怕死,害怕一个人。
什么也没有了,他的娘也去世了。
“求求您了……”少年伏首,眼泪掉在地上。
他这一说,李承皓好像对纪枫良有点印象,旁边的李和心也不忍心,上前为他求情,最后李承皓无法,只得将其带回崇正仙宗。
他跟在后面,一路上畏手畏脚,几人问一句答一句,剩下的不敢再多说。
李承皓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答:“我叫纪长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