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黑影
回想起之前,柳姝行为举止的确有些怪异,不过那时她尚能与人谈笑风生,不至于痴傻到堕入河底为鬼害人索命,短短四年而已,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何种变故?
李循是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杂乱的心境平静下来,低头看一眼她发紫的脸庞,心底又是猛地一抽:“刘夫人”
如今这个模样,哪有之前的徐娘半老的风韵
她未回话,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额前,头发后一对眼睛瞪的浑圆,仿佛是要把眼角撕裂。
可能是认识的缘故,李循是心底生出怜悯,也就是这丝怜悯,让他体内的灵力骤然一阵翻涌,以至于他紊乱了阵法。
刹那间,刘夫人挣脱阵法,化物阵因失去主体目标熄灭,她起身回扑。
李循是一惊,脚跟连连后退,是非嗡鸣,毫无预兆的再次出鞘,一剑插入她的心口。
本以为她会就此停止,没想到她忍着剧痛张牙舞爪也要扑向他。
李循是看着她那可怖的面目越来越近,感觉周边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他瞳孔骤缩,等待着身上的血肉被撕裂,谁知到最后,她不但没有咬上一口,反而怜惜地将他拥进怀里,胸前的剑柄硌的他胸口直疼。
李循是屏住呼吸,愣在原地不敢动弹,唯恐自己轻轻一动,不小心激起她的杀欲,啃他个片甲不留。
他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
对恶鬼的怜悯之心。
长老百般教导崇正仙宗的弟子,绝对不能对恶鬼起怜悯之心,遇之当即斩杀。
那可是恶鬼,是会杀人的东西,李循欢若是看见他这番动作,准会对他狗血淋头一阵痛骂。
可这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
只听她哭嚎着:“念君,我的孩子,娘找了一路,终于找到你了……”说着把他抱的更紧了,好像一松手就会消失似的。
念君?
剑柄杵在两人中间,她的手臂一用力,李循是的胸口就像是被杵了一刀,火辣辣的疼。
李循是痛哼一声,柳姝抱着他,并不打算送手。
这样一来,李循是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变成鬼,失了神智,将他拖入河底似乎也有了解释。
柳姝一身湿冷,溺死在河里,又因为极为想念自己的儿子,所以想拥抱她那早夭的孩子,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不知道,这路过蹲下洗脸的旅人不是她的孩子。
李循是探了一下,嘶了一声---没有怨气,不是恶鬼。
看样子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行径会造成别人的死亡,当然,也没杀过人。
若是她杀过人,她早就生了怨气变成恶鬼了。
怨气虽然没有,这扑面而来的鬼气让他的心一揪一揪的,过了好大会儿李循是才试探性地说:“刘夫人,是我。”
柳姝哪听的到?她的眼泪哗哗直流,呜咽哭诉:“念君,是娘对不起你,娘保护不了你,娘让你受罪了,你要怪就怪娘,别怪你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破瓦烂糙的性子,我的孩子,你别怪他。”
李循是尝试向她说明:“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叫李循是,我娘叫宋清清。”
她不听。
“我说你没死,他们偏偏说你死了,你是娘生的娘当然知道你没死,我就一直找你,找了很久,找了很多地方,终于找到你了,你这孩子怎么不回家,让娘好生担心,一个人在外面怕不怕?娘来了,别害怕。”
李循是没有答话,听着一阵疯言疯语。
他发现她的魂魄并不全。
柳姝的鬼气相比其他鬼明显偏弱,离开溪河就如那上了岸的鱼,扑腾两下尾巴再也溅不起什么水花。
若李循是没猜错的话,眼前的这魂魄便是在她死之前化成的一份执念。
这份执念分裂魂魄主体的默默引领着她,牵着她不停地寻找着某个存在或者不存在的人。
渐渐地,柳姝身体软了下来,更何况她的胸口还被灵剑捅了一剑,所以李循是把她轻轻地放在地上。
然后立刻向后退去,与她拉开距离。
正在此时,是非抽出,自动飞回剑鞘。这剑自下山以来就越发古怪起来,每当他遇到危险便会自动弹出,主动去保护他。
被是非灵剑狠狠穿透胸口,就算是鬼也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只听她哭道:“念君,你怎么不叫我阿娘了,你还在怪阿娘对不对,阿娘这就带你回家,阿娘给你买好吃的糕点,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小鱼吃,你再过来抱抱娘,好不好?”说罢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的眼角嗒嗒地往下落。
“过来抱抱阿娘好不好”
“念君……”
“念君,我的乖孩子,娘求求你了,过来抱抱阿娘……”
“阿娘好想你,不要离开阿娘……”
她的声音越发小了。
她被执念锁缠,找到刘念君才是她唯一的目的,执念便是如此。
柳姝这一番话明明不是说给他听的,进入他耳朵里的那一刻却化身成一把利刃,刀刀刺入他的心脏,疼的他喘不过气。
他也想娘了。
还记得小时候,宋清清总是喜欢让他坐在她的腿上,逗着他笑,笑累了就给他唱歌谣哄着他睡:
“睡吧睡吧,梦里有阿娘,阿娘给你数小黄豆,阿娘给你做咸豆花,阿娘给你摇小铃铛还给你种小桃花……”伴着声声轻柔入耳,他丢弃仿佛千斤重的疲惫与怅然,安然进入梦乡。
一幕幕回忆涌入脑海,李循是鼻尖发酸。
时间一晃而过,十五年了,她也离开十五年了。
“念君你怎么不过来了?你不要这么狠心,快过来再抱抱娘再叫娘一声,娘好想你,娘真的好想你……”
李循是的声音很低:“刘夫人,您别说了”
“说的我也想我娘了”
一个是失去孩子的母亲,一个是失去母亲的孩子,这修真界这么大,真正圆满的却没几个人。
宋清清若是还在世上,他还是一个可以撒泼打滚有娘亲的孩子,她这一撒手,两个孩子没一个人心疼。
“我也想我娘了,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她一面?”
说完这些话他红了眼眶,那些蛰伏已久的思念占据他的心,毕竟三岁就没了娘。
“阿娘,我想吃豆花,你什么时候能起来给我做一碗?阿是要很多很多的豆子。”他摇着宋清清的手,软软糯糯的,还嘟着嘴撒娇。
床上的女人干枯瘦弱,病入膏肓,肺里吊着的一口气,久久不愿呼出。她挂在嘴角的笑,眼里涌出的浓浓爱意,都是给他的。
宋清清虚弱地笑了笑,有气无力道:“快了,你再等等阿娘,阿娘病好了就起来给你做。”谁知他这一等,等了十五年也没能吃上那碗豆花。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句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过了一会,柳姝身上的伤口重新长好,受了疼她明显冷静了许多,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她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燥,衣角甚至还滴着水,保留下来的这么多,她是掉进水里淹死的。
李循是平复心情后,念了一连串的招魂咒,结果等了半天,柳姝的魂魄没回来一个,其他的孤魂野鬼倒是被招来不少。
“怎么回事?”
他又念了一遍,然而眼见着太阳落下,月亮升起,该回来的还是没有回来。
难道这招魂咒失灵了?
李循是立即将这个念头抹消下去,崇正仙宗建立百年来还从未听说过咒诀失灵的荒唐事。
招魂未果,那么摆在眼前的只剩下两种可能:这人的魂魄要么被人度化,要么被人除去。
招不到魂魄,这倒是一个难题。
李循是看了她一眼,她迅速嘿嘿傻笑两声,颇有讨好般道:“念君,你能不能再叫娘一声?”
真可惜,他不是刘念君,自然也不会叫她娘。
李循是去找那猫,结果发现那肥猫一见情况不妙,立刻撒腿跑了,真不够意思。
它黑的跟个煤炭似的,融在黑夜里找它挺费眼睛。
李循是一连叫了十几声,才见它踱着肥步,吭哧吭哧地向他挪来,嫌弃写了一脸,就差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明明只是一只猫灵,走起路来非但没有轻飘飘的感觉,猫身反倒像是压了千金重的秤砣,走一步喘三喘,让人看着就累,估计是它生前饱食终日,习惯了这个模样死后就保留下来。
李循是从小被嫌弃到大,自然而然地将这一点略过,只奉承道:“小煤球,让她跟着你,我们回一趟巫山怎么样?”
玄猫引路,开路其前,一般的邪祟都喜欢跟在玄猫身后,小煤球活了那么高的岁数,比普通的猫通灵的很。
它一看便明了,又飘上他的肩头。就这样,一活人一猫灵一执念的鬼。
内道的人还能看出点什么名头来,外道的只能看到李循是一个人大半夜在山野树林间散步,胆小的眼神一晃,估计还能把他看成四处飘荡、无去之处的孤魂野鬼。
自那日离开巫山已过去小半年之久,他不知不觉间已下山三个月,三个月下来他也成长了不少,起码没有小时候那样窝囊废物。小时候他怕黑怕鬼,现在你就是让他一个人独闯归心崖,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人总归是要长大,他要与之前那个胆小怕事的李循是决裂,长成一个天地无惧、与日月争辉的大丈夫。
总是唯唯诺诺,弯腰驼背的让人家看了笑话,也不知李循安看到他的成长会不会感到欣慰。
一想到李循安他心里就高兴,暗暗思忖着回山时买些胭脂首饰送给她。
但一想,她这人并不喜欢那些花花银银的东西。
李循是和她一起生活那么多年,除了知道她喜欢吃冰糖葫芦,甚至不知道李循安还喜欢其他什么。
她的闺房里,首饰盒里的簪子发钗都要漫了出来,只有宋清清送她的青玉簪,其它的他愣是没见她往头上戴过一个,胭脂花钿搁置一旁更是碰都没碰过,这天下竟然还有不喜欢胭脂首饰的女人真是斜了门。
柳姝跟在他的身后,她是只鬼,走路悄无声息,不像他是个大活人,脚底摩擦树叶石子沙沙作响,因此李循是频频回头,总觉得自己一不留神她就能消失不见。
实际上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刘夫人溺亡于水,按理说成了地缚灵只能呆在水里,但是小煤球这种猫灵天生具有着涵养灵魂的能力,小鬼喜欢跟在身后,招邪又镇邪,就算是天破了,云汉天河倒灌进整个修真界她都丢不了。
巫山离的远,这荒山野岭的也没个旅店,李循是走累了就停下来靠着一棵树休息,幸好现在天气暖和,顶着月色在外面躺个一夜两夜也不会风寒感冒。
一个人,孤山野岭,刚开始,他不习惯的时候还会害怕,后来习惯了胆子大了便没了感觉,拍了拍青衣袖里的符箓,想着他不应该怕鬼,鬼应该怕他才是。
实在太困了,他倚着树干沉沉睡去,刘夫人垂着脑袋立在他身边,小煤球缩回他的怀里。
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双金瞳扫来射去,似乎在为他站岗放哨。鬼又不是人,不需要休息。
一猫灵一地缚灵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天色稍亮,李循是感觉有人摸他的脑袋便翻了个身,躺地上冷身凉骨自然不如躺在床上,这一夜睡来他腰酸背痛,跟个百十来岁的老头似的,一翻身浑身的骨头咔咔作响。
李循是也不打算继续睡下去,睁开惺忪的眼皮发现天还昏着,模模糊糊间,看见前方有一道黑色的人影,还没等他看清,那道人影倏地消失,一转身不知去了何处。这一下彻底让他清醒了。
“有什么东西跟着我?”
转头去问小煤球,这肥猫依旧是一副爱搭不理的冷清模样,见它不答,李循是也懒得再问。
管他身后跟的是什么鬼,他现在最不怕的就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