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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直教人生死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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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座破败不堪的火车站,坐落在江北县荒芜的郊野。

    这里本有一条繁华的货运专线,背靠西南地区最大的炼钢厂,拉煤运矿,日夜不息,火车头浓烟滚滚,吞吐出一座城的黄金二十年。

    但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产业转移的滚滚浪潮,带走了滚滚浓烟,也带走了江北县的辉煌。

    如今,昔日宏伟的火车站已如同一座座低矮的民房,破旧苍凉。

    常兮蹲在火车站的出站口,瑟瑟发抖。

    这会是三月初,凛冬犹存,早春未到。

    春寒料峭,她忍不住将毛绒帽往下拉了拉,盖住了自己的耳朵。

    在常兮的记忆里,火车站门口一向是出租车司机揽客的集中地,都不用乘客招手,就有绿皮出租上来招徕生意。

    偏偏今天,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只看到了稀稀拉拉的几辆出租车,司机就跟急着投胎一样,对她的招手视若无睹。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好不容易有辆面包车停靠了过来。

    车窗摇下半截,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小姑娘,要去哪儿?我这车还有三个座。”

    常兮打量一下这辆小面包车,车身破旧,前盖褪色,侧面满是划痕,甚至车牌都饱经风霜,数字模糊。

    她警惕起来:“阿叔,这车不正规吧?”

    司机连连摆手:“你这说的,我这车上了保险,按时车检,哪有什么不正规的!”

    这话听起来信誓旦旦,但常兮的本行是律师:“阿叔,不是车检的问题,面包车拉人是需要资质的,你有吗?”

    司机的脸色僵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看起来白白软软,一脸天真,懂得却还不少。

    眼看着常兮转身就走,他赶紧大喊:“哎,别走!我这有,有!”

    常兮回过头来,狐疑地看他:“真的?”

    司机赶紧掏出了自己的运营资格证,常兮接过,细细一看,指着上面的认证时间说:“这都已经过期三年了。”

    司机被搞得不耐烦,索性直接敞开了说话:“你管我过没过期!我跟你说,今天是春祀,家家户户都忙着呢,你要是不搭我的车,就是天黑了都回不去!”

    “春祀?”

    “对啊,这不春耕要到了吗?都赶着去祭拜山神呢!”

    常兮恍然大悟,才明白为何今天火车站附近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瞧见。

    见她脸色有些松动,司机趁热打铁:“小姑娘,你要去哪里啊?”

    “无启村。”

    “哎哟,那不是离城里最远的村子吗?你去那荒郊野岭干嘛?”

    “我回老家。”

    “你是无启村的?”司机打量着常兮的打扮,有点奇怪,“不像啊,你像是城里的大学生。”

    常兮说:“我之前在城里工作,今天回老家。”

    司机一听,喜上眉梢:“那你就更要搭我这车了,不然你一个人走回去,走到第二天天亮都走不到!”

    常兮果然迟疑起来。

    司机又说:“从这里到无启村,一路上又是山又是树,荒郊野岭,你不搭车,不怕遇到鬼么!”

    这话说到了常兮的心坎里。现在已经是傍晚六点,天已经黑了大半,要是再不走,估计就得走夜路了。

    坐在司机后面的一个抱着娃的大婶也说:“对啊,无启村那可老远了,你搭个车多方便啊,晚上十点之前肯定能到家!”

    “那去无启村多少钱?”常兮犹豫着问。

    司机比了个八:“一口价,八十。”

    常兮瞧了眼车里的其他人,都是本地人的模样和打扮,司机和那位大婶说话也是本地口音,这才下了决心:“行。”

    她掏出一张红票子,递给司机:“麻烦找一下。”

    司机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二十给她,常兮接过,发现这钱湿湿的。

    莫不是司机的汗?

    她不太舒服地塞进了口袋里,将行李搬到了车上,挨着那位抱娃的大婶坐了下来。

    这车上能载客七人,已经坐了四个人,除了抱着孩子的大婶,后座还有一对年轻情侣,正头靠着头说话。

    剩下三个空位,常兮自己坐一个,她带的行李箱占了另外两个。

    面包车启动起来,向县城外驶去。

    常兮遥下车窗,看清了窗外的街景——车窗不知多久没洗了,一道道的雨痕,挡住了车外的景象。

    江北县往外是清水镇,清水镇往外就是散落的村庄,这一车人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都是要去沿路的各个村子。

    县城里的一切还算看得过去,但越往外开,窗外的景象就越发萧瑟。天完全黑下来之后,万籁俱寂,街道两边的房子黑魆魆的,看起来就像一座鬼城。

    常兮奇怪地问:“这些房子都没人住吗?”

    大婶一边拍着襁褓里的婴儿,一边说:“不是没人住,今儿不是春祀吗?大家都去山脚下祭拜山神了,我们也是赶着回家跟他们一起呢!”

    说着,朝远处的山峰遥遥一指。

    常兮顺着望去,只见远方,重峦叠嶂,古木参天,连绵的山脉在黑夜中如一座沉睡的野兽,夜风一吹,林木如浪,仿佛野兽呼吸间起伏的背脊。

    山脚下,灯火通明,无数个人影围绕着大山攒动,一个个手持火把,唱着祭祀的歌谣,汇聚成一条红彤彤的长龙。

    歌声神秘而古朴,带着一丝乡音,勾起了常兮内心深处的记忆,她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

    大婶笑道:“好多年没回家了吧?看你这么怀念。”

    常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五年了,之前一直在b市读书和工作。”

    “b市工作?那厉害啊!这次是回家来看看?”

    常兮笑道:“不是,辞职了,回来种地。”

    这话一出,前后座的人都惊了,就连一直闷头开车的司机都忍不住扭头看了过来:“怎么辞职了啊?人家大城市,多好啊!”

    常兮说:“之前在律所工作,太累了,每天都睡不好觉,身体也经常出问题,就干脆辞职,回来种地,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养。”

    一车人听了,都是唏嘘,感慨了不少“城里工作也不容易”、“还是身体最重要,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之类的话。

    只有常兮,低头盯着脚下的车底板出神。

    身体不适,辞职回家,这套理由她已经重复了无数遍,对上司,对同事,对朋友,对房东。

    只有她自己知道,所谓的工作压力大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原因却是大明寺和尚给她的一句批文。

    大明寺是b市最灵的一个寺,里面的和尚个个来头不小,金口玉言,甚至能测人生死,看透前世今生,非达官显贵不得见。

    过年的时候,相亲都快相疯了的同事拉着她去大明寺,求个姻缘签。

    常兮对鬼神佛道嗤之以鼻,但还是陪同事去了一趟。烧香花了两百,捐香火钱花了一千,最后才是抽签,又要花三百,一套下来,常兮恨不得辞职出家,立刻暴富。

    庙里的上签是红色,中签是黄色,下签白色。

    同事杨思敏抽中了白签,垂头丧气,不甘地又抽了一次财运签,这回是红色。

    她问常兮:“你说,这一支下签,一支上签,啥意思?”

    常兮想了想:“升官发财死老公?”

    杨思敏嘴角抽搐,最后憋出了一句:“也不是不行。”

    轮到常兮,她抽中的却是一支无色签。

    上面只有半句诗:直教生死相许。

    杨思敏皱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常兮问和尚:“这签何解?”

    负责抽签的大和尚看了这签,脸色一变,让两人稍等片刻,自己闪身进了内厢。

    等了约莫一刻钟,大和尚才出来,对常兮说:“主持有请。”

    常兮和杨思敏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脸上的惊疑。

    都说大明寺主持是得道高僧,鲜少露面,就是明星富商也难求一面,为何主动请了常兮进去?

    常兮默默跟着大和尚进了内厢,只见一个胡须雪白的老和尚,端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神色庄严。

    见她进来,主持缓缓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宝相庄严的眼睛,如佛祖的利利金光洒向人间,只让人觉得内心深处的罪孽无处可藏。

    好在常兮从不做亏心事,坦坦荡荡地直视了回去。

    但主持开口说的那句话,却让她如坠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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