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醉雨江南（四）
地牢。
岑如火、段楚己等人赶到时，白偀正举着个铜灯座狠砸牢门。物体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让整个地牢都跟着颤抖。
岑如火怒道：“怎么没人拦住她？”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了白偀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的一圈哼哼唧唧呼痛的守卫。显然，这些人都是刚被白偀打趴下的。
岑如火咬牙道：“一群没用的东西。”
他正要亲自上手去阻拦白偀，却见白偀听见他的声音后，主动转过了头。
下一秒，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白偀丢下灯座，大踏步走过来，紧接着一个勾拳将岑如火揍倒在地。
岑胜蓝发出一声惊呼：“哥！”她上去要抓住白偀，却感觉有人在拽着自己。她回过头，看到刚刚在街上救了她的齐思枫，现在却拦住了她。
岑胜蓝怔道：“齐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齐思枫没有说话，只是牢牢抓住岑胜蓝，不让她靠近白偀。
他的视线越过岑胜蓝，落在她后面的牢房中，那个水晶缸里的人影上。
白偀没有理会其他人什么反应。
“你来得正好。”她把岑如火摁在地上，冷而简短地告诉他，“牢房钥匙，给我。”
岑如火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缓了几秒才缓过神。他虽然受制于人，却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冷笑道，“里面的人是醉雨庄的囚犯。你有什么资格管我醉雨庄的事？”
郁芜犹豫了一下，上前劝白偀：“白偀，你别忘了我们此趟来江南的目的。”
他隐晦地提醒着白偀：他们这次来江南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找醉雨庄做盟友。现在她把人家大公子打了，这样不太好吧？
郁芜斟酌着和稀泥道：“有话好好说，没必要这样针锋相对。”
他一边说，一边试探着拉了拉白偀的衣角，试图让她从岑如火身上下来。
白偀猛然抬起头。
郁芜和身后的齐婵几人看见她的眼神，心中俱是一惊。
白偀看起来不太对。
她的眼眶发红，泛着又冷又韧的狠劲，不像是要哭，倒像是凶猛的野兽要发疯的前兆。
齐婵、郁芜和齐思枫他们从来没见过白偀这个样子。
在他们心中，白偀一直都像山巅之雪，冷静、理智，永远不会失去分寸。就算危机当前，就算生死关头，她也始终从容自若。
就算之前有那么多人贬低她、看不起她，白偀也始终淡然处之，从来不生气、不激动，不试图证明自己。
她好像宽容到可以容纳任何事，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他们今天才明白。白偀并非什么都不在乎。
从前她不在乎，只是因为生死、名声无论什么东西，都从来没有戳中她的死穴。
之前，齐思枫觉得白偀没有死穴。她是个完美到无懈可击的人，毫无弱点。
可是今天，他明白，白偀并非没有弱点。
现在，在水晶缸里的那个人，就是白偀的死穴。
白偀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她把危险的江湖当作刺激的游戏。然而，她现在却会因为那个人命在旦夕而发疯。
齐思枫觉得他好像隐约懂了什么。那种他之前不曾领会的情感，现在却好像隐隐清晰。
但是明白的那一刻，又伴随着苦涩。
齐思枫的视线再一次落到水晶缸中的人影上。
左夜周围的水，已经漫到了他胸口处。
牢房前，白偀还在和岑如火对峙。
她几乎已经快把岑如火杀了。可是无论如何，岑如火就是咬牙不肯说出钥匙的位置。
齐思枫垂了下眼，从脚边捡起一把守卫丢弃的刀。
他拉过毫无防备的岑胜蓝，将刀横在了她颈前。
“岑如火，”齐思枫平静地开口道，“把钥匙给她。否则，你的妹妹就危险了。”
齐婵不可思议地看着齐思枫：“哥，你”这还是她那正直纯善得像朵小白花的哥哥吗？
齐婵想了想白偀，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她立刻决定站在自己好友和兄长这边，同样对岑如火怒目而视。
岑如火咬牙，看向段楚己道：“这就是你们碧涛山庄的作派吗？只会使这种阴狠下作的手段？”
岑如火知道段楚己是碧涛山庄的首席弟子，所以故意这么说，希望段楚己能顾及门派名声，出言管束白偀等人。
段楚己看了看水晶缸里性命垂危的左夜，又将视线转回到岑如火身上。
“是你先将他人性命置于危险之中。”段楚己道，“你先放了左夜，我们自然会随后放了令妹。”
岑如火闻言，知道他们不会因为所谓“名门正派的名声”这种东西放过岑胜蓝了。
他闭上眼睛，最终不甘地指了个位置：“钥匙在那里。”
齐婵立刻去他手指的位置，很快找到了那枚钥匙。她把钥匙交给白偀。
白偀松开岑如火，接过钥匙，去开牢门上的锁。
齐思枫同样放下了横在岑胜蓝颈前的刀。
岑胜蓝立刻退开两步。她此时望向齐思枫的眼神，已不复之前的感激，而是带着愤恨。
齐思枫没在意岑胜蓝怎样看他。他随手丢弃了那把捡来的刀。
郁芜面色复杂地看了齐思枫一眼。
刚才，牢房里混乱又阴暗，没人仔细注意齐思枫手里的刀。只有郁芜一个人看见了，齐思枫抵在岑胜蓝颈前的刀，用的是刀背未开刃那一面。
此时，水晶缸里，水声依然持续不断。
白偀低着头开锁。钥匙和锁孔很难对上。她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第一次没有对准，第二次才打开。
她一把推开牢门，走到水晶缸前。
水晶缸通体剔透，没看出有什么可以打开的门。白偀绕了一圈，最终到牢门前捡起了刚才她用来砸牢门的那盏铜灯座。
白偀拎着铜灯座回到水晶缸前。
左夜安静地浮在水中，如一具没有生气的人偶。
她没有犹豫地举起灯座，砸向水晶缸的壁。
水晶缸比白偀想象中更坚硬。她用尽全力砸了十余下，水晶缸也只是产生了几道裂纹，远没到即将破碎的程度。
齐思枫和郁芜随便找了个物件，走过去帮她一起砸。
他们三个砸水晶缸的时候，醉雨庄的其余守卫也闻讯赶来，将地牢团团围住。
齐婵看了眼段楚己。段楚己朝她轻轻点头。
“别慌。”他道。
齐婵眼睛亮亮的：“我没慌。”只要有伙伴在身后，她就不会慌乱。
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家一起扛。
岑如火拒绝了自家守卫的搀扶，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他抹了把脸，指着牢房里的几人，咬牙切齿道：“把他们给我抓起来，让他们几个别砸了！”
段楚己和齐婵同时拔出剑。两人对视一眼，挡在了白偀几人身前，开始对付那些守卫。
两人留了手，只是把那些守卫打退，没有真的收掉他们的性命。
在段楚己和齐婵的掩护下，白偀几人继续专心破开水晶缸。
水已经漫到了左夜锁骨处。
白偀用力过狠，有一瞬间，眼前甚至产生了重影。那些围绕在左夜身边的水，仿佛有一部分也漫到了她眼前，落到了她眼睛上。
她感到嘴里有一股血腥气，像铁锈的味道。
白偀短暂地闭了下眼睛，眼前浮现出在正气盟的那家客栈时，她和左夜最后分别时的场景。
他温柔地笑着，弯了眉眼对她说：“再见。”
再见。
是否那时，左夜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情景呢？他的性命岌岌可危，而她就在他身边，却束手无策、没法救下他。
不。
她不要这样的结局。
他们好不容易才能重逢。她要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段冰冷的回忆。
她不允许。
白偀举起铜灯座，再次砸下。
“啪！”
一时间，牢房里的所有人，无论是碧涛山庄的人还是醉雨庄的人，大家都不约而同停下了行动，齐刷刷看向水晶缸的方向。
只见那座高大而剔透的水晶缸，如今正块块碎裂，似一座崩塌的雪山。
“哗——”
汹涌的水浪瞬间从水晶缸中涌出来，冲到白偀的身上，给皮肤带来冰冷而刺痛的感觉。
水声和水晶破碎的声音刺痛着白偀的耳膜。她没有皱一下眉，而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迎着碎片和水流，解开了左夜手上的束缚。
左夜软软地倒下来。
白偀接住他。
她的手臂刚才用力过猛，现在有些脱力。虽然左夜轻得像一张纸，但白偀还是一时没有撑住他的身体。
她没有松手，干脆抱着他跪在地上。
左夜的身体冰凉得像一块玉。
白偀用指尖去探他的鼻息。水滴沿着她的指尖落下来，滴到左夜苍白的脸上。
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
白偀用力握了下拳，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里，带来尖锐的痛感。她稳了稳手臂，再次去探左夜的鼻息。
呼吸微弱，但依然存在。
他还活着。
白偀一直紧绷的弦稍微放松。她的手垂落下来，落在他身边。
她试着唤了一声：“左夜？”
白偀本来不抱希望他能听见的。
但是她连唤几声后，左夜居然真的虚弱地睁开了眼。
白偀看见怀里的人微微睁开眼，有些茫然地望了房梁一会，然后视线向下，落在她脸上。
“白偀？”他极轻地开口，然而一说起话就牵动了伤，让他忍不住咳起来。一缕鲜血从他唇角溢出来，可是左夜只是不管不顾地盯着白偀，“真的是你吗？”还是他在做梦？
水还在沿着水晶缸的残骸流出来，流淌在牢房里。湿漉漉的水汽上升，落在白偀身上。
她抱着左夜，前所未有地柔声道：“嗯，是我。”
左夜看着她，刚开始含着笑意。过了几秒钟，他却突然愣住。
他费力地抬起手，指尖落在白偀的脸上。
“白偀。”他道，“别哭，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