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醉雨江南(二)
江南。
街上飘着丝丝细雨。雨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地落下,落在檐下的石板路上。
石板路旁是一道河水。
一只画舫在水面上悠悠荡过,划下一道长长的水波。现在还是白日里,因此画舫上的灯笼并未点亮。画舫中也静悄悄的,没有搭载游人。
画舫穿过一座石桥的桥下。
石桥坐落在流水上。远远看去,它和自己落在河面上的影子形成了一个不太规整、但十分对称的圆形。
桥上人来人往,还有零零散散几个摊贩,在伞棚下叫卖点心、茶汤、首饰等物。
两个姑娘一前一后地上了桥。她们同旁人一样,都撑着油纸伞,静静行走在雨中。
有行人路过这两个姑娘时,不经意抬眼一瞥,恰好瞥见了打头那个女子的容颜,心中骤然一惊。
这女子生得好一副绝世的容颜。与江南姑娘家常见的温软气质不同,这女子举手投足间的气场清冷而凛冽,如雪山之上,立于雪中的一把寒剑。
大概是这行人的目光停留得久了些,那女子有所觉察,敏锐地转过眼,盯住了他。
被女子漆黑清亮的眼眸盯住,行人身体一颤,没有来由地升起一股寒意。他匆忙躲开目光,抱着胳膊急慌慌走开了。
这美人虽美,看着却实在像是个狠厉角色,着实有些吓人。
这两名女子,正是白偀和齐婵。
见路过的人似乎只是恰巧瞥了她一眼的行人、而非醉雨庄安排的探子,白偀收回视线,继续走向河对岸。
她和齐婵下了桥。
河水沿岸是极为繁华的街道,商铺林立、车水马龙,有首饰铺、铁匠铺、成衣铺等等。
白偀和齐婵在一家茶楼前收了伞,走到二楼的雅间中。段楚己、齐思枫和郁芜三人已经在里面坐着等她们了。
郁芜嘲笑她们道:“怎么来这么迟。我们就住你们隔壁,早就到了。”
他们这次在江南住的客栈离这家茶楼不算太远。齐婵和白偀住一间房,剩下三个男子则住她们隔壁的另一间房。
齐婵打个哈欠,道:“笑什么,我们又没迟到。”还不是因为今天下雨,天也阴沉,叫人早上起来还满是困意。结果她就没忍住多赖了一会床。
白偀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茶,抬眼道:“醉雨庄那两个下人还没到吧?”
郁芜:“还早着呢。”
碧涛山庄一行人决定调查醉雨庄旧事,然而醉雨庄的防守实在算得上严密,他们一时混不进去。最后还是郁芜想办法,找到了两个喜欢在固定时间来这家茶楼的同一间雅间喝茶的两个醉雨庄下人。
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下人是否知道有用信息,不过对于目前毫无头绪的白偀等人来说,好歹也算是个突破口。因此碧涛山庄一行人早早就在这两个下人惯坐的那间雅间隔壁埋伏好,并在墙壁中安装了窃听机关,准备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白偀等人在雅间里坐着,一边等待,一边喝着热茶。
过了一会,几人神色同时一肃。
隔壁雅间传来脚步声。那两个醉雨庄的下人来了。
五个人对视一眼,立刻都悄无声息地凑到窃听机关前细听。
下人的谈话絮絮叨叨,说过自己的家事、最近的市井八卦隔壁的五个人耐心听了很久。终于,他们的话题来到了醉雨庄。
两个下人虽然并不知道隔壁有人在偷听,但在说起醉雨庄的事时,明显有了些小心的意思,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从窃听机关的竹筒末端里飘出来。
“地牢有个人少爷抓回来有天我去送饭蓝眼睛”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隔壁偷听的几个人都一头雾水。
唯有白偀在听到“蓝眼睛”几个字时,面色变了变。
她心头一沉。
此刻,醉雨庄的地牢里。
左夜的目光落到岑如火用长钳夹着的烙铁上。那烙铁烧得极红。此情此景下,很容易想到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岑如火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你当时到底为什么要害我母亲?”
左夜盯着那块烙铁。火光映到他眼中,变成很小的一个红点。
他被铁链束缚在背后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面上却又轻又凉地勾了勾唇。
“我没什么好告诉你的。”他道。
岑如火的额上暴起了青筋。他蹲下来逼近左夜,咬牙道:“我的母亲出事前,也是远近闻名的侠女。她武功极好,平日最喜欢舞刀弄枪,鲜少能有对手打得过她。可是因为你,我母亲的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左夜,你就不愧疚吗?”
看着岑如火愤怒的表情,左夜靠着墙壁,突然觉得很疲惫。
他轻轻开口道:“因我而被毁掉的人,何止你母亲一个?如果我每个都要为其愧疚,恐怕是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了。”
虽然他现在也的确是夜夜噩梦缠身、无法安枕。大概,这就是报应吧。
岑如火的后槽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人居然如此恬不知耻!言语之间,居然丝毫不把他母亲阮红放在眼里!
岑如火怒急攻心道:“你这种烂人,又怎么会明白我母亲有多出色?”他情急之中,下意识想找个对比的,因此信口道,“前段时间论剑大会上有个叫白偀的,听说原来就是个没用的草包花瓶而已。现在不过是长得有几分姿色,外加学了几招花拳绣腿,就有了一堆虚名夸赞。哼,若是我母亲还身体健康,哪里轮得上那个白偀出风头?”
岑如火心想左夜必不会认得白偀,因此信口胡诌一通,也不顾白偀曾在比武台上将他打败的事实。
他本以为,不管他今日说什么,左夜都一直会是这个无所谓、要死不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可是左夜没有。
他一反常态地骤然抬眼,冷冷对岑如火道:“你母亲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白偀相比?”
岑如火听到左夜这么说阮红,几乎失去了理智。
他不假思索地扬起手,举起了那块烙铁。
下一秒。
地牢里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痛苦低吟。
岑如火有几秒钟,脑子是完全空白的。他忘了自己在做什么。直到看见眼前人的神态,岑如火才被拉回了现实。
左夜浑身颤抖着蜷缩在墙角,整个人冷汗涔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发丝凌乱地落在颊边,脸色惨白,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岑如火那被怒火冲昏的头脑骤然冷下来,生出一种后知后觉的惶恐和惊慌。
他居然,作出了如此残忍的事。
岑如火有几分瑟缩,不自觉地想收回手。
然而左夜却突然抬眼,眼神里透出一股狠劲。
岑如火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面前的左夜突然把已经被严重灼伤的小腿又往烙铁前送了送。
岑如火吓了一跳,赶紧把那烙铁挪开。他的神色虽依旧冷硬,审视着左夜的眼光却藏了几分畏惧。
他咽了下口水,努力保持镇定道:“你疯了?”
左夜痛得几乎已经失声。那股钻心的痛,从小腿被灼伤的地方一直传到四肢百骸,像是烈火在他皮肤上燃烧。
他将指尖深深抠进掌心,面无表情地盯着岑如火,气息微弱地冷然道:“你既然有功夫在这里拷问我为什么,不,亲口问问你的母亲?”
问问阮红,当时究竟是因为什么,她才会受了重伤?是因为他左夜,还是因为阮红自己?
左夜剧痛之下,声音极轻。但是岑如火因为距离他很近,所以还是把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岑如火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惶然。
他的确没有亲口问过阮红此事。这是母亲的痛处,他怎么会主动戳她伤口?
可是,当时阮红重伤倒地,旁边只有左夜一人。岑如火当时就逼问左夜,左夜也没有反驳。
如果不是左夜害了阮红那会是谁?那他刚刚对左夜做的这一切,又算什么?
不,左夜一定在撒谎。一定是他想逃脱罪责,所以故作玄虚。
岑如火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连退了几步。
他把烙铁丢在旁边的地上,急匆匆逃走了。
牢房里,在岑如火走后,又只剩下墙角处的左夜一人。
左夜再也支撑不住,身子重重滑倒在地面上。
其实他今天本来不打算与岑如火争辩的,无论对方说什么。他既没力气,也没心情,更没这个必要。
就算他反驳岑如火、说阮红并非他所陷害,又能怎么样呢?
左夜很早就明白:相信与否,从来就不基于事实而决定。
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真相、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人,或因为权势,或出于情感。
而左夜在摔过几次跟头之后,也终于懂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愿意相信他。
不会有人愿意相信左夜。
因为既没有人爱他,也没有人害怕他。
现在,岑如火一心想要一个真相,然后为他的母亲报仇。
可是他不知道,真相有时是残忍的。
左夜却清楚地明白,即使他说出真相,结果也只是给更多人带去更多痛苦。
所以不如不说。
左夜在想通以后,其实已经不在乎了。岑如火不相信他,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无所谓。无论岑如火怎样说他、怎样对他,左夜都不在意。
可是,听到岑如火出言轻侮白偀的那一刻。
左夜突然觉得无法忍受。
于是,他用小腿上的伤,换来了用言语刺痛岑如火的机会。
这是他的反击与报复。
左夜觉得很值得。
此刻,牢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小腿上的灼伤,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痛楚。
左夜无声地微微起伏着胸膛,视线茫然而略微涣散地落在牢房斑驳的房梁上。
好疼。
小腿很疼。其他地方也连带着疼。
他几乎要呜咽出声。可是就算真的哭了,又会有谁来安慰他呢?
不如忍住不哭,至少场面还好看些。虽然除了他自己,也不会有人在乎这种事。
大概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减轻痛苦,左夜又一次想起白偀。
刚刚,他反驳了岑如火的话。他那时很愤怒,可是在念出她名字某一刻,又觉得有种很奇怪的满足感。
仿佛只要他还能提起白偀,他们就不是陌路人,他就和她还有关系。
他暗自想,白偀此刻在哪里呢?论剑大会结束,她想必已经回到了碧涛山庄。
小腿的痛一波疼似一波。身体时冷时热。
他独自躺在牢房地上,心里一遍遍默念她的名字,好像以此就能抵消痛意。
白,偀。白偀。
只要他还记得白偀,他就不算孤单。
虽然如今偌大而空荡的牢房里,就只有他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