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霞城(九)
白偀此话一出,底下的看客们目光都变了。想不到这美人看着娇弱,实际上却狂傲如斯。和胡二对垒还不算,她甚至不把胡二放在眼里,还要让他一番!
不同于惊愕的众人,左夜站在下面听到白偀的话,心中轻笑一声。
他倒是觉得,白偀并非有意折辱对方。她说这番“上半身不动、下半身动”的话,多半是因为她今天肩膀上刚受了伤、上肢不便行动,所以才这般故作玄虚、迷惑胡二。
不过,胡二不知道白偀有伤,估计还以为她是有意轻蔑。
正如左夜所料,胡二听闻这话后,目眦欲裂。
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跟他打架,不但丝毫不惧他,还说要让着他点儿?
他额上青筋直蹦,目光凶恶如野兽道:“既然如此,那就承让了。”
他今天若是不把这无知女子的骨头打得根根折断、让她跪在地上求饶,他就不姓胡!
白偀颔首道:“请出招。”
胡二毫不留情,转瞬就朝白偀攻了过来。他挥舞着大刀,一时银光乱飞,十分可怖。
白偀淡定自若地负手站在原地。她说过上半身不动,就真得纹丝不动,只有腿脚灵活走位,避开胡二的刀刀攻击。
于是看客们就发现这看似娇弱的美人,面对胡二强悍的攻击毫无惧色,身法灵活如疾风般在台上迅速移动。
片刻后,胡二气喘吁吁地停住刀。看客们看见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表情变得不再那么自信。
反观白偀,她云淡风轻地停住脚,连衣角都没被胡二碰到半分,还对着胡二略一挑眉,好像在说“就这”?
看客们看着徒有壮硕外形的胡二,发出一阵讶异的嘘声。
胡二心中已经从最开始的胜券在握,变成现在的惊疑心虚。
——这个看似花瓶的女子,居然身法如此之好?莫非她真不是绣花枕头,而是在武艺上颇有真才实学的高手?
胡二看着下面乌泱泱的看客,又猛地转回头,强撑着作出底气十足的模样。若是平常,他可能已经想要讨饶了。但现在已经这么多人看着了,他不能认输!
——看这女子只避不攻,会不会她只有轻功身法了得,其他方面并不擅长呢?
胡二思及此,又多了几分底气。
是了,这女子必然只是会些花哨的轻功,专用来糊弄人外加逃跑用的。但是若让她提起刀杀人,那必然还是个草包花瓶,不可能有什么真功夫在!看她这白皙纤细的双手,别说让她提刀杀人,就是让她拿刀切个菜,恐怕都会割了手指吧?
他拎起刀,指向白偀道:“你若真是个厉害的,就别只避不攻,也出两招让大家看看。你一味地躲,连刀也不使,这算是什么比武?”
白偀闻言松开负在身后的手,将匕首拿到胸前,在手上转了一圈。那柄锋利的匕首在她的把玩下如一枚柳叶般,显得轻盈又乖顺。
她向胡二确认道:“你真要我出手?”
胡二见她犹豫,心中更是认定了她不会使刀。他心中窃喜,有心难为她,便阴阳怪气道:“你出手便出手,磨叽什么,难不成我还会怕了?不过你刚才既然说要让我,那现在也不例外。你若真是个高手,那这遭就下半身不动,上半身动。如何,你敢是不敢?”
胡二心想,这女子厉害就厉害在轻功,若是把她的腿脚封死了,看她还如何招摇?
他一边想,一边得意洋洋地等着看白偀为难的神色。
实际上,白偀正愁找不着理由出手呢。
她最开始说出那番话,只是因为肩膀有伤,不愿劳筋苦骨。可是见到胡二那张脸,她又总忍不住想给他点教训看看。只是碍于之前已经放出去的话,她不好轻易动手。
谁知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白偀爽快道:“好。这番我下半身不动,只有上半身动。”
胡二再次提着大刀冲过来。
他的刀锋直逼白偀的脸,而白偀也正如诺言所说,脚如生了根般停在原地不动。
胡二心头狂喜。这下,他终于能打败这女子了!
众看客眼睁睁看着胡二的大刀逼到了女子的脸旁边。眼看着那女子的绝色面容就要被刀刃毁掉,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紧张的低呼声。
就在胡二以为自己快要得手的瞬间——
他刀尖直指的女子,突然不见了身影。
胡二头脑空白,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来不及收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挥刀。
下面的看客又是一阵惊讶的低呼。
胡二身处其中看不见,他们在台下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就在胡二的刀尖快要挨到白偀皮肤的刹那,她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下了腰,用一个刁钻的身形完美避开了这一刀。
如此精妙的身法,如此之快的反应速度!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鼓掌叫好声。
这比武啊,就是以弱胜强最好看。若是看似强者便能赢得毫无悬念,看似弱者便会输得毫无胜算,哪还有什么意思?看热闹,看的就是一个出乎意料。
此时见白偀身法漂亮地躲开这一刀,大家伙都希望这个看似娇弱的美人,能把这个魁梧大汉给打败。因此下面的看客们都从初时的看笑话心理,转而为白偀加油喝彩。
一时间白偀人气高涨,风头无两。
白偀习以为常地听着下面人们的欢呼。她前世作为顶尖高手,没少参与各种比武,对待这种场面已经司空见惯。
她没有给胡二更多反应的时间,迅速瞄准方向,将手中的匕首飞了出去。
胡二抬起头,就看见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直直向他的颈间飞来。速度之快,让他已来不及避开。
到了此刻,他终于醒悟:这个女子,是他惹不起的。
美人虽美,却并不娇弱,而是一柄最锋利的利刃、最狠绝的尖刀。
惹了她,便要付出性命的代价。
胡二绝望地看着匕首向自己飞来,悔不当初。若早知此女子是这等厉害的角色,他今日绝不会去招惹那个小倌!
就在胡二以为自己的生命要被终结,抖着身体闭目等死的时候。
那柄匕首直直飞过来,精准地从他颈前划过——
啪,骨碌碌。
一粒扣子掉在台上,滚了几步,最终颤颤巍巍地停下。
那匕首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又平稳地飞回白偀手中。她再次把玩着那匕首,在指间转了一圈。冰冷的兵器,在她手中却仿佛有生命般灵巧。
这把匕首,最终只是割下了胡二衣领上的盘扣。
底下的人群陷入短暂的寂静,然后立刻响起更热烈的鼓掌叫好声!
对那女子的喝彩声如一波波海浪般袭来,震得胡二耳膜发痛。他却顾不上发痛的耳朵,只是呆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等到看见并没有血迹,只是丢了一颗扣子后,胡二双腿发软,不由自主跪在了台上。
他心中深知,以这女子对匕首可怕的操纵精度,如果她动了杀心,此刻他胡二已经是刀下亡魂了。
白偀最终还是放了他一马。
察觉到对面的女子朝自己走来,胡二畏惧地抬起头看着她的脸,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白偀那副曾经令他垂涎的花容月貌,此刻在胡二眼中,已经比索命阎罗更为骇人。
白偀在胡二面前站定,不带感情地打量着他。
胡二的后背被汗湿了。他咽下口水,哆哆嗦嗦道:“您,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
底下的看客们还在起哄喧闹。
白偀摇头:“杀了你,会脏了我的刀。”这把匕首可是左夜的东西,不能沾上烂人的血。
胡二松了口气,不杀他就好。
白偀接着道:“我要你做一件事。你乖乖照做,我就放你走。”
胡二连连点头道:“您说,是什么事?”
白偀掂着匕首,目光扫过胡二好像扫过一头待宰的羔羊。
“你今天做的事恶心到我了,所以你得赔钱。”她干脆道,“另外,你还得当着大家的面,发誓日后不会因今日之事来找我朋友的麻烦。”
众目睽睽之下,胡二咬牙应道:“好!”
半个时辰后。
在看客们的欢呼声中,白偀潇洒退场。她回到左夜的房间,掩上门,将无数目光遮挡在外。
左夜比她要早回来一些,此时已经坐在烛火下的桌子旁。他听见白偀回来,抬起头望向她。
屋外的喧闹声被隔绝在外,只剩下隐隐的丝竹声响,更显得屋内静谧安然。
白偀走到他身边坐下,把那张从胡二手里赢来的大额银票放在桌上。她道:“这些应该足够我的医药费了?”
左夜的目光落在银票上。
“其实我不缺钱,”他勾起嘴角道,“你没必要为了这些钱去和别人打架。”
白偀:“你觉得我是为了钱才和他打的?”
左夜随意道:“不然还能为了什么?为了我这个低贱的小倌?”
白偀沉默半晌。
屋里烛火晃荡,两人的脸在这烛光中明明灭灭。
左夜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他咬住唇,低头亦不作声。
良久,白偀低声道:“我是为了你,可是你并不低贱。这世间人人都一样,本就没有任何人低贱。”
左夜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他哑然失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可是小倌。”
白偀清澈的眸子望向他,认真地重复道:“小倌又如何?我还是杀手呢。你我都一样,人人都一样。”
无论是杀手还是小倌,抑或是其他什么人,在这纷乱的世道中,大家都是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人”而已。
左夜有些怔住。
他的记忆中闪过无数旧时的碎片。那些记忆像是暗中潜伏的利刃一样,时不时凭空出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他不配。
他不配被爱。
他不配被珍惜。
有声音从记忆深处响起。
“你是我们神医谷的心血。”看似慈眉善目的长老捋着胡子道,“我们花了无数的珍奇药草和银两在你身上,你必须得回报我们。”
“我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你没有选择的自由,你也算不上是人。你只是被我们创造出来的一样东西而已。你必须得发挥你应有的价值,才有活下去的意义。”
咔嚓。
一声清脆的响声,将左夜从黑暗无光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
他回过神,看到白偀在剪烛芯。她用小银剪子剪掉了多余的烛芯,蜡烛的光立刻变得更加明亮。
左夜想,如果人也像这蜡烛一样就好了,只要略加修剪,就会重归明亮。
可惜他并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白偀剪完烛芯,放下剪刀,回头迎上左夜的眼神。
左夜与她对视了几秒,最终还是撇过眼。
“你说的对,小倌并不低贱。”他低哑道,“不配的仅仅是我而已。”
白偀不自觉地握紧了剪刀的柄。
烛光下,他的脸色依然略显苍白,只有泛红的眼尾是唯一的颜色。
白偀看着他,想起了夏末池中的残败莲花。在那枯枝败叶中,还有一抹花蕊的粉意残留,然而最终依然不可挽回地走向灭亡。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剪刀,伸到左夜眼前轻轻剪了一下。
左夜一愣,隐隐绝望的心情被她打断:“你这是干嘛?”
白偀叹口气。
她道:“我在想,如果那些不好的记忆,都像一根线一样,能轻松剪断就好了。”
左夜愣了一会,忍不住抿起嘴角笑了一声,心中竟升起一丝许久不曾体会过的轻松畅快。
“什么歪理邪说。”他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