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霞城（六）
一刻钟后。
白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抬头看见天花板上垂坠的层层叠叠的暗玉紫锦缎，以及周围撒着金粉的玉红色立柱，还以为自己又穿越了。
但事实证明，她的穿越体质还没有到一天之内穿越两次的夸张程度。
白偀很快意识到，这里是翠羽楼，是那个自称能帮她解毒的男子带他们来的。
他说他叫左夜。
白偀起初以为他是郎中，但郎中应该去医馆，而这里显然是青楼。
从没听说过哪家郎中看诊看到青楼里来的。她不得不对左夜的郎中身份表示质疑。
然而，她身上的毒着实很厉害。半路上，她毒发到连路也走不动，只能让乔浮一路背着过来。
好在齐思枫身上的软骨散此时已解，可以自己行走。否则他们四个人里就有两个人要被背着走，恐怕要丢尽了碧涛山庄的脸。
白偀晕乎乎地想着，青楼就青楼吧，能把她治好也行。
她再一次意识到郎中对于他们习武之人的重要性。
上一世，白偀的大侠老爹就跟她说过，他们这些刀尖上舔血的人，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郎中。任凭你武功再厉害、再打遍世间无敌手，中了毒、受了重伤时也无计可施，还是得靠郎中医治。
白偀能理解大侠老爹的意思。
这就像她在现代时玩的电子游戏，输出位的人伤害再高，被打残后也得靠奶妈回血。
而且往往输出位有好几个，奶妈却只有一个。这时奶妈愿意救谁，基本全看奶妈心情。
江湖和电子游戏也差不多。习武之人有很多，但是学医之人却没那么多。平常还好，一旦到了门派间开战的时候，郎中就更加金贵。若是有谁受了重伤，或是中了罕见的毒，那就更需要医术高明的神医。然而江湖上也往往是庸医多，神医少。
不知道这个叫左夜的人，是庸医还是神医？
白偀暗自祈祷他是个神医。但是就算他是庸医，她也没办法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
此时正值中午，翠羽楼还没到迎客的时候，楼里静悄悄的。左夜带着一行人畅通无阻地上了二楼。他们的脚步踩在软绵绵的凤穿花栽绒毯上，一路悄无声息。
左夜领着他们到了他自己的房间。这是一间位于二楼角落里的卧房。房间不大，家具摆设也很少，不过十分整洁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左夜示意背着白偀的乔浮：“把她放在床榻上吧。”
齐婵先一步探头打量房间，良久才犹疑地看向左夜。她在齐思枫耳边小声道：“这人居然在青楼里有自己的房间，该不会是这里的小倌吗？”这人能治好白偀吗？
从薛府出来后，齐婵从齐思枫口中得知他喝下软骨散后，是白偀背着他逃出来。不仅如此，白偀还独自迎战追兵，保护了当时毫无战斗力的齐思枫。
齐婵听完之后，对白偀的感情变得更加感激且愧疚。细细说来，他们兄妹俩的命，都是白偀救出来的。
而且，刚才在和薛府府卫打架时，齐婵见识了白偀的身手。白偀居然很强！虽然齐婵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强，但可以肯定的是，白偀一定比她齐婵要强多了。
齐婵甚至觉得，白偀的武功比起乔浮师兄也毫不逊色。但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就被她立刻否定了。
乔浮师兄可是碧涛山庄排名第二的杀手，就算放在整个江湖上，也少有人能敌。就算白偀之前是有意藏拙，真实水平比她往日表现出来得要高，但也不可能有乔浮师兄厉害吧？
若是之前，齐婵还可能因为嫉妒而用各种理由去怀疑白偀。但是如今白偀不仅很强，还救了她和哥哥的命，齐婵便自动给白偀的藏拙找起理由来。
反正以后白偀是她的人了！谁敢怀疑或者欺负白偀，她齐婵第一个跟他急。
就比如说眼前这个郎中吧。齐婵大小姐气势汹汹地按住自己的鞭子。如果这郎中敢故意使坏陷害白偀，可别怪她的鞭子不长眼睛。
左夜把这帮人领进屋后，就没有再管他们，而是自顾自打开药箱，开始准备疗伤和解毒的药品及纱布等物。
他拿好药回头，却见这帮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左夜刚开始还疑惑为什么，后来突然明白了。他们这是嫌弃他是个小倌，床不干净？
左夜想跟他们解释，这床榻只有他一人睡过，并不曾睡过他人。但这话在青楼小倌的嘴里似乎不太可信。而且就算说了，也会遭人嫌弃吧？
这怎么办？左夜犯难地微微蹙眉。
他转身对着药箱踌躇。再找其他地方也不是不行，只是怕白偀的毒会发作得更严重。或者去对面的客栈？
左夜正想说话，回头一看，却见白偀等不及乔浮他们磨叽，自己挣扎着爬到他榻上躺下了。她虚弱的眼神望向左夜，仿佛在无声地问“你怎么还不来治我”。
他只好把去对面客栈的提议又咽回了肚子，拿着药和纱布等物走到白偀身边。
齐婵看着毫不顾忌地躺在榻上的白偀，瞪大了眼睛。
白偀的动作太快，齐婵想拦都没有来得及。
白偀难道不知道这是青楼小倌的床？她不觉得脏吗？
齐婵瞟了瞟已经开始给白偀上药的左夜，最终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罢了，现在白偀的命在人家手里，还是别把他得罪太狠了。
齐思枫则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只希望白偀能尽快得到医治。
在最初见到自称郎中的左夜时，齐思枫就把身上的钱全拿出来递给他，做给白偀疗伤的费用。那是不小的一笔钱。
但是左夜看了看，只从他手里拿了一小块银子。
“这些就够了。”左夜轻描淡写道。
看来，他不是为钱才主动来救白偀。那是为了什么呢？
乔浮和齐家兄妹不得不对左夜保持警惕。
左夜拿出解毒的药丸递给白偀。他言简意赅道：“吃。”
白偀刚要伸出手去接，就被齐婵一把摁住。而齐思枫也拦住了左夜的手。
齐婵警惕地望着左夜：“这是什么？”
左夜突然觉得很累。这些相互关心的人，莫名让他觉得厌倦。
他本来没想主动救她。
但是因为白偀他们杀了薛府家主，也算帮左夜实现了他的目的，所以他才会主动开口相救。
左夜：“不吃也可以，只要你们愿意承担后果、”
齐婵皱眉：“不吃会有什么后果？”
左夜：“她会死。”
白偀费力地抬起手。她主动从左夜手里取过那枚药丸放进嘴里，含糊道：“水。”
齐思枫立刻倒了杯水给她。
白偀毫不犹豫地就着水把药丸吞了下去。
她没什么可害怕的。吃了虽然可能会死，但不吃一定活不了。
白偀毕竟刚刚穿越来。说实话，在场的人里，她谁都无法完全信任。
她混沌的脑子选择相信在场唯一一个郎中。如果他要害她，那也没有关系。
因为反正按照她的身手，即便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能把这个郎中拖下去一起陪葬。
左夜看着她干脆利落地吞下药丸。
他没什么表情地走过来，拿着药粉和纱布等物坐在床边，开始给白偀上药。
白偀吞下药丸没多久，就感觉混沌的的神志开始慢慢清醒。
看来左夜没骗她，他给她的果然是解毒的药丸。既然如此，她也可以暂时相信他。
白偀对齐婵他们道：“要么你们先回去？等我这边弄完了，我就回去找你们。”
大家都在这儿看着她疗伤，感觉怪怪的。
齐婵紧张地按住她：“你别！你伤得那么重，不能轻易下地。”
白偀：“没事。”
齐婵直接忽略她的话，对左夜道：“我们想租你的这间卧房，你要多少银子才肯租？”
只要租下这里，白偀就不需要挪动了。
左夜给白偀上药的手没停。
“多少钱都不租。”他道。
不是他有意为难，而是除了这里，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翠羽楼里的这间小卧房，是他唯一的落脚处。把这间卧房租出去了，他就只能露宿街头。
齐婵闻言皱起眉。
齐大小姐的性子本就向来跋扈、见谁怼谁。刚才的这一路之所以还能显得乖巧，那是因为这同路的几个人一个是师兄、一个是亲哥，剩下的白偀更是刚刚救了她性命的恩人，齐婵谁都不能怼。
齐婵本就为白偀的伤势担心，此时听见一个青楼的下贱小倌还敢这样和她说话，便十分不爽。
这小倌知道她家是什么背景吗？
左夜其实察觉到齐婵的不爽了。
但是他无所谓。
他只是低着眸，专注地给白偀上药。
就在齐婵按捺不住脾气想要发火时，白偀拉了拉她的袖子。
齐婵余怒未消地转而看着她：“干嘛？”
白偀哼哼唧唧道：“痛。”
其实没那么痛，就算再痛也不至于让她痛出声。
但是她不想齐婵对左夜发火。毕竟左夜给她上药的手法蛮轻柔的，白偀对这位负责任的郎中很是心怀感激。
听见白偀呼痛，齐婵的怒火转为了担忧。
白偀都是为了保护她和哥哥，才会受这么重的伤。
她立刻安慰白偀，用哄小孩子般的语气温柔道：“再坚持一下，很快就会不痛了。”
齐婵心中暗想，既然白偀这么痛，那就更不能让她挪动了。她正要重新开口向左夜租卧房，却听见左夜突然先开了口。
左夜道：“她要住在这也可以。只是我也没地方去，需要在这里打地铺。”他转而对白偀道，“如果你能接受，就在这里先暂时住几天吧。你伤得确实很重，几日内不宜移动。”
白偀看着左夜略微泛着蓝色的眸子。
他有一双过分漂亮的脸，瓷白的皮肤，像是碰一下就要碎掉。略微泛红的眼尾，上挑的眼角，每一寸容貌都书写着脆弱的精致。
说这话时，左夜看着白偀，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仿佛在问她，你敢吗？
你敢吗，和一个在外人看来不干不净的小倌同处一室？
白偀轻笑起来。
“好啊，”她道，“那这几日，就多有打扰了。”
为什么左夜会觉得她不敢和他一起住在这儿？
既然他都不怕吃亏，她又害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