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血战(三)
大雨倾盆,仿佛天河被捅了个口子,倾泻而下的雨水击打在地面上,腾起一层蒙蒙水雾。
荒山上那层薄薄的泥土很快就被浇了个通透,多余的水分汇聚成浑浊的溪流,沿着石头间的缝隙倾泻进山壑中,浇在被烈火烤地炽热的山石上,山石就在朦胧的白色水蒸气中咯啦一声崩碎坠落,狠狠砸入火场中,溅起大片的泥水。
在落石和雨水的压制下,山谷中的大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坞堡中的牧民们绝望的看着几股黑色的溪水从火场中蜿蜒流出,又顺着地势灌进被冲垮的陷坑里。
大雨将他们浇成了落汤鸡,也浇灭了他们内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
火场对面的兽潮已经蠢蠢欲动,试图寻找薄弱处冲出山壑,两队在山崖上埋伏的残兵败将也逐一归来,敖日格勒紧握双拳,连指甲抠破了手心粗糙的皮肤也不知道。
殷红的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立即便被雨水冲刷的没了踪影。
他转过身看着沉默的同伴们,盯着众人绝望不甘的眼睛,终于忍不住怒火咆哮出声:
“才让!!!!带着年轻人跑!!!剩下的人跟着我,和恶鬼们拼了!!!老天爷,我敖日格勒,曰!了!你!的!妈!”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连那些被搀扶着上车的伤员都忘记了疼痛,天地间只有雨水倾泻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及山壑中兽潮愤怒的嘶吼声。
张超呆愣的看着敖日格勒站在城墙上仰天咆哮,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了天地劈在群山之间,巨大的雷声炸起,震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颤抖。
敖日格勒怒骂过后发现众人没有动作,胳膊一张就把旁边的藏族汉子揪到了面前,扯住他的衣领将其扔下城墙。
“我曰了你的妈!才让!带人走!再不走我弄死你!”
被扔下城墙的汉子背朝下摔进一片积水坑里,再爬起来的时候浑身沾满了土黄色的烂泥,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的砸在他的身上,烂泥就被砸的稀碎,变成浑浊的雨水沿着袍子褶皱蜿蜒流淌,从衣袍下摆滴滴拉拉回归大地。
他脱下衣袍,将两条袖子系在腰间,扔掉自己的佩刀,赤裸着健硕的上半身就想冲上城墙和敖日格勒扭打,可才抹掉脸上的雨滴,就发现敖日格勒拎起复合弓,弯弓搭箭瞄准了自己。
“我曰你妈!!才让!!带人滚!!!有多远滚多远!!!现在还轮不到你陪爷爷回归腾格里!!!”
才让不甘的怒吼一声,抽出腰间的匕首在脸上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这才转身向众人咆哮:
“都听见了!!!年轻人跟我走!!!”
众人一阵躁动,年轻人们愤怒的将手中的钢筋长矛砸在地上,在一阵叮叮咣咣的金属撞击声中,他们带上自己的佩刀,懊恼的跳下城墙,准备上车离开。
张超举着盾牌不知所措,死死的抓着钢筋长矛一动不动。
加洋狠狠一掌扇在他的后脑勺上,甩出满头的水花,又劈手将他的长矛从手里抠出来,一脚就把懵逼的张超踹了个跟头。
“滚!”
才让重新将袍子穿好,气咻咻的系好腰带和佩刀就想离开,却又被身后的敖日格勒叫住。
“才让!”
不甘离去的才让梗着脖子不想理他,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的难过,偏过头拿眼角瞪着敖日格勒,目光中满是被抛弃的愤怒与委屈。
敖日格勒拎着弓站在城墙上,雨水冲刷在两人的脸上模糊了视线,才让只能看到敖日格勒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衣袍中,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居高临下的敖日格勒手一扬,就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径直向着他飞过来,才让慌忙伸出手去接,等把那冰冷坚硬的东西抱在怀里才看清是一柄错金包银的匕首,刀鞘和刀柄上还镶着红珊瑚和猫眼石。
看清东西的一瞬间,才让的眼泪就混着雨水流下来了。
“娃子!我和彭措的婆娘娃娃,以后就交给你了!思勤调皮的很,不听话你就打!好了,走吧!”
才让哭嚎着上了车,有几个年轻人试图将伤员也带走,却被他们瘸着腿吊着胳膊打退回来,才狼狈的抱着脑袋跑出安置伤员的客车,就有几只沾满烂泥和污血的臭靴子追着他们飞出来,啪嗒一下砸进泥坑里溅起一片污水。
那个被磨掉半张脸皮的摩托车骑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穿过血肉模糊的伤员们,把年轻人们锁到门外,坐在客车驾驶座上发动引擎,给撤离的年轻人们让开了道路。
四辆皮卡车颠簸着离开,每辆车的拖斗和车厢里都挤满了人,他们耷拉着脑袋蜷缩在一起,落汤鸡一样靠着彼此的体温抵御寒冷。
坞堡在车后面一点点远离,客车缓缓堵上出口,年轻人们瞅着那些熟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终于忍不住泪水,哭的稀里哗啦。
才让坐在打头的那辆长城皮卡车顶上,强忍着悲痛在脸上胡乱的抹两把,也不知道擦掉的雨水多还是泪水多,刚刚割出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冒血,于是他就抹的满手满脸鲜红一片。
“都把马尿憋回去!哭你阿大的鞭呢么?儿子娃娃,我发誓和恶鬼不死不休!”
他看着远去的坞堡,仰头对着老天咒骂不止,被皮卡车载着驶上公路,前往落脚的村落准备带着剩下的人一起撤离。
火场终究还是被大雨浇灭了,就连外围的数百个陷坑都被大雨冲垮,一些地势低的陷坑甚至已经被水淹没,看不出来那里的人工痕迹。
山壑两侧的石壁上,碎石还在因为热胀冷缩的原因不断崩裂,不时有脸盆大小的石块翻滚着砸落,却不能像火场一样阻拦兽潮的脚步。
几头黄羊试探着绕过一堆还在燃烧的残骸,雨水浇在残骸上,又顺着一条裂隙流向谷口,一层油花浮在水面,带着两朵小小的火苗消失在更深处堆叠的尸骸中。
黄羊们踏上尸骸,发现火堆已经基本熄灭,于是惊喜的咩叫一声,撒开四蹄,将被炙烤成焦炭的残骸踩的四分五裂,在腾起的黑色灰烬中飞奔向谷口的小小坞堡。
它们的蹄声在山谷内回荡,渐渐地,蹄声愈来愈大,连坞堡外陷坑中的积水都开始震颤。
敖日格勒死死盯着山壑,看到几头浑身黢黑的变异兽在雨幕中撞出一片水雾,踏着飞溅的水花,四只蹄子掀飞无数泥点飞奔而来。
于是他弯弓搭箭,眯缝着眼睛尽力不让雨水干扰视线,将最前面那头变异兽套进激光瞄具刻度尺中。
“预备!预备!!!!放!”
“呜呜呜~”
几支箭矢应声飞出,纺锤形的碳纤维箭杆旋转着推动尖锐的箭头撕裂雨幕,甚至在半空中击碎无数雨滴,短暂的留下一条飞行的轨迹,但随着雨滴落下,轨迹也随之消失无踪。
打头的黄羊被飞来的利箭贯穿脑袋,一声不吭的栽倒,在烂泥地中犁一条浅沟,剩下几头黄羊也被紧随其后的几支利箭射翻,栽倒在地上翻滚,但并没有被射中脑袋的它们立即就想翻身爬起。
可身后的兽潮已经冲出了山壑,甚至将谷口那道还在燃烧的尸山都撞得稀碎,一道黑色的洪流一泻千里,踏着滚累般雄浑的奔跑声从谷口奔涌而出。
几头倒地的黄羊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就被无数只蹄爪踩成了齑粉,混在烂泥坑里再分不清彼此。
坞堡城墙上,敖日格勒在内的几名弓箭手后撤搭箭,加洋带着另一波人上前,弯弓瞄准兽潮,随着他一声大喝,兽潮前面又栽倒一片。
这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原本众人都已经不再抱有希望的陷阱,居然仍旧造成了不菲的杀伤。
虽然陷坑的遮蔽物都已经垮塌暴露,但最前面的那些坑洞被积水淹没,奔涌的兽潮以为前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水洼,一脚踏进去之后才发现脚下空空如也,后方的变异兽只觉得眼前一花,同伴就没了踪影,紧接着自己就步了后尘。
但变异兽体型远比普通家畜庞大,几个陷坑只是跌进去数头变异兽就被填平,一些动作敏捷的野兽甚至在同伴消失的一刹那就径直蹦起数米高,从陷坑上方一跃而过。
但陷坑后面还有绊索与木排,虽然暴雨能够破坏坑道,却对这些陷阱没有太大影响,地面上飞溅的水花甚至更好的遮蔽了绊索的存在。
于是兽潮前锋突兀的飞起一片,羊叫声、豹吼声和荒野猫惊恐的尖叫混在兽潮的嘶吼声中,格外刺耳。
绊索被触发,数列尖锐的木排立即就被弹簧钢条和绳索拉起,带着飞溅的泥点杵在它们的落点上。
“噗嗤~嗷!”
在倒霉蛋们挂在木桩上挣扎的时候,兽潮将它们的身躯当做垫脚石冲垮了木排,继续向着坞堡挺进。
不断有锋利的箭矢飞入兽群中,不断有绊索被触发,一些变异兽甚至踩进了陷马坑中别断腿骨,然后被踩成肉泥,牧民们设置的陷阱虽然被毁了大半,但仍旧取得了惊人的战绩。
但兽潮数量庞大,虽然陷阱对它们造成了巨大的杀伤,可它们仍旧靠着数量,趟平了所有陷阱。
加洋咆哮着招呼同伴们朝一头狂奔的盘羊攒射,接二连三的利箭狠狠射击在它的脑袋上,甚至有几支三棱锥贯穿了它的颅骨,箭头从它的下颌、脖颈侧边射出。
可盘羊仿佛毫无所觉,低下头挥舞着它庞大的犄角,踏着铺路的尸山血海,在加洋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头撞在他脚下简陋的沙袋城墙上。
“咔嚓,轰!!!”
“咩!!!”
木头框架承受不了这次猛烈的撞击,在刺耳的折裂声中被撞得木屑横飞,巨大的盘羊晃晃悠悠倒退几步,惨叫一声后死于贯穿脑髓的一根铁钉。
加洋被脚下巨大的撞击掀下了城墙,后脑勺磕在一块石头上,让他觉得口鼻中好像都泛出了血腥味。
他晃晃脑袋试图支起上半身坐起来喘口气,却听到了不祥的摩擦声,于是停下了动作,惊恐的看着城墙。
城墙内层凹进来一个巨大的鼓包,内侧几根碗口粗细的木桩被撞成两截,城墙的平衡被破坏了。
“沙沙沙…嘎吱~”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鼓包上方的沙袋一点点倾斜,压的最后一根木桩变形呻吟。
加洋疯了似的爬起来,冲上去用肩膀抵住那根木桩,转过头想招呼同伴拿着木桩过来救援。
可那根木桩突兀的断成了两截,被雨水浸湿的沙袋前所未有的沉重,加洋连求救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垮塌的沙包压倒,数吨重的泥土一瞬间就碾碎了他的胸腔,内脏碎片从他的口鼻中喷涌而出,肠道则顺着另一个出口飞窜到体外。
加洋只觉得身上一痛,就被黑暗与剧痛笼罩。
他的脑海中最后闪过一个念头,是不久之前他和同伴们为妇孺车队侦察前路,路过一个服务区搜集物资的时候,他听到房间里有窸窣声,一箭射出才发现是个鹌鹑一样的年轻人。
那个孩子手里拎着个钢管吓得抖若筛糠,可怜呢。
娃子,这乱世里恶鬼横行,以后你可怎么活呦……
加洋隐约间听到有人隔着沉重的泥土叫喊着他的名字,他想说话,但动了动嘴唇,口腔中满是柔软温热的东西。
永恒的黑暗袭来,加洋颤抖着嘴唇,在脑海中诵念了一声佛号,再没了声息。
“南无地藏王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