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绝望中的挣扎
肖石从昏迷中苏醒,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被藏马熊甩了一巴掌,昏昏沉沉又疼的撕心裂肺。
他强撑着坐起身,倚靠在土炕一侧摆放的实木衣柜上,将脑袋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四月底,高原的清晨仍旧寒冷刺骨,肖石呼出的水蒸气喷吐在玻璃窗上,立即就凝结出一片白雾,窗外的晨风也隔着玻璃窗迅速的带走他皮肤上的热量,冰冷的感觉直刺他的大脑。
这让他稍稍觉得好受了些。
打量两眼四周,肖石发现自己和衣躺在白音旁边,身上盖了一床稍显破旧的羊毛被,羊毛被的边缘还有上一任主人留下的些许污垢,以及仍旧来不及散去的浓厚体味。
来不及多查看自己的状况,肖石艰难的爬起身去查看白音的情况,才摸到白音的额头上,却是满手的冰凉。
大惊失色的肖石连忙掀开白音身上盖着的被子,探手抚摸他的颈侧脉搏,确认脉搏虽然微弱但还算稳定后,一屁股坐下来长出一口气。
这时候他才来得及注意自己的情况,浑身酸软无力,头痛吸冷,仅仅是刚才掀开被子查看了一趟白音,肖石就觉得自己被冻得浑身颤抖。
他连忙缩回被窝,战栗着掖好每一条缝隙,过了半晌才觉得不那么冷了。
大致评估了一下自己的状态,肖石明白了,不是白音退了烧,是自己如今高热的情况比白音更严重。
“完了!”
他无力的瘫在床上,听着白音和另外几个伤员微弱的呼吸声,双眼无神的盯着头顶天花板上的木纹,心中一片绝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死寂的窗外突然有微弱的引擎声响起,橡胶车轮碾在石子路上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停在院外,引擎也熄了火。
随着车门锁咔哒开启的声音响起,乱糟糟的蒙古语和藏语喊叫声从车内传出,临近的几间院子内随之有木门打开的“嘎吱”声,许多人从房间内钻出,迎向刚刚归来的那批人。
肖石能辨认出几个熟悉的声音,也听到了伤员的惨叫声,自己所在的小院铁门被人大力撞开,门轴吱吱扭扭的尖锐摩擦声传来,最终咣的一声砸到墙上,许多人乱糟糟的冲进院内,撩起毛毡门帘涌进来。
伤员呻吟着被几个人抬去另一间房间,他的同伴们焦躁不安的交谈声混杂在脚步声和布料摩擦声里,几个人匆匆跑出去,期间好像不慎撞倒了什么东西,金属容器砸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动。
有人在鼓捣客厅里的铁皮炉子,听他们的谈话好像炉火已经熄灭了,其中一个人拖着什么东西出了门,肖石艰难的抬头瞥了一眼,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汉族小伙抱着竹编粪筐从窗外走过,好像准备去牛粪堆那边装燃料。
客厅里那个人还在鼓捣炉子,听声音是在用灰铲清理炉灰,过了一会儿,去装燃料的小伙拖着明显沉重不少的筐子挪进了屋,打火机咔哒咔哒响两下,稻草燃烧的烟气从客厅飘进卧室,没多久就有牛粪燃烧的味道飘来。
伤员还在呻吟,刚刚跑出去的几个人又急匆匆的返回,这次他们好像带回来什么东西,沉重的马鞍袋落地声在客厅响起,刚才烧火的两人又小声交谈着走出房间,没过多久,肖石听到了他们从屋外炕洞清理自己身下土炕的声音,残留着一丝余温的土炕迅速的温暖起来,后来甚至有些烫人。
卧室外的人们乱糟糟的进出,唯有肖石所在的这间卧室一直没人打扰,客厅里的水壶烧开了却无人理会,他昏昏沉沉的听着那尖锐的声音,再次陷入沉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肖石又被吵醒了,这次他是被一声大喊惊醒的,那个声音他很熟悉,是敖日格勒的声音,敖日格勒咆哮着让人把门口的车挪走,于是汽车引擎声响起,一串碾压石子的声音远去,另一串轮胎声则逐渐靠近。
敖日格勒粗壮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他在指挥一辆车进入院内。
肖石强撑着坐起,趴在窗户上看到一辆血迹斑斑,车头被撞得七歪八扭的救护车缓缓开进院内,等车停稳之后,一群在旁边等候的人涌到后车厢搬东西,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的这辆车。
几个伤员痛苦的呻吟声再次响起,这次伤员没有抬进屋,而是被人簇拥着送去了隔壁的院子。
疲惫的肖石一头躺倒在床上,脑袋狠狠砸在荞麦皮枕头上,磕的他脑仁疼,却让昏沉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些。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敖日格勒迈着沉重的步伐掀开了卧室门帘,带着一股冷风走进了房间,扑面而来的凉意让发烧的肖石稍稍好受了些,但冷风中夹杂的浓重血腥味令肖石心情沉重。
敖日格勒大踏步走到肖石旁边,粗粝的大手蒲扇一般盖住了肖石的大半张脸,感受了一下温度之后才缩回去。
肖石其实很想说你再多盖一会儿,毕竟敖日格勒才用冷水搓洗了手上的血迹,冰冷的大手盖在脑门上让肖石舒服了很多。
看肖石瞪着眼睛打量自己身上的血迹,敖日格勒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他身上腾起的尘土飘荡着落在肖石脸上,肖石想躲却无处可逃,最终呸了两下选择认命。
敖日格勒搀着他坐起来,帮他拽了条毛毯靠在身后,又掖紧他身上的被子,又大踏步走出房间,拎着水壶抱着几个雕刻着六畜的木碗走进来。
他大剌剌往肖石怀里怼进来一个碗,给肖石倒了一碗温热的酥油茶,又拿个勺子小心翼翼的给昏迷的白音喂了大半碗茶水,这才顾得上自己,抱着茶壶用干裂起皮的嘴唇嘬住茶壶嘴,一气灌下去大半壶才停下。
“老肖,好了些没有?你昨天昏迷把大家吓坏了。”
肖石抱着茶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感觉自己的四肢比之前有力了些,肿胀的咽喉也不那么疼痛了,才嘶哑着出声:
“好多了!我没事!”
敖日格勒闻言长出一口气,拎着茶壶又走出去,一手提着一只马鞍袋从客厅里挪进来,脖子上还挂着好几个急救箱,上面还标着“盐湖县医院”的字样。
“老肖,我们又找回来了些药品和纱布,你看看能用的有么没有?大家文化也没有,药也认不得,你不要嫌弃,要是还没用我们就再去一趟。”
肖石痛苦的看着马鞍袋上沾染的那几片黑红色血迹,颤抖着想从炕上爬下来,被敖日格勒一把又按了回去。
“你就好好坐着养病么,着急的不用,赛罕回来了,恶鬼离我们还远,我们放水的那片河滩把它们挡住了,还能缓上八九天的样子。”
肖石的嘴唇都开始颤抖了,他一言不发的盯着敖日格勒,突然拼尽全力狠狠的往敖日格勒脸上砸了一拳,然后因为惯性一头栽下土炕。
敖日格勒猝不及防之下被打的鼻血长流,没来得及抱住跌倒的肖石,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揪着肖石的后脖领子给他扯回床上。
愤怒的肖石满脸都是尘土,两行热泪在尘土的衬托下格外显眼,狼狈的两个人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最终敖日格勒有些心虚的捂着鲜血淋漓的鼻子转过脑袋。
“你们去镇里了!”
“嗯!”
“没了几个?”
“六十个去的,五十二个回的…”
听到伤亡情况比自己预期的小很多,肖石这才长出一口气,但紧接着敖日格勒又小声补了一句:
“五十二个回的里面,二十三个一时半会动弹不成了……”
呆滞的肖石连嘴角都抽搐起来了,伸出颤抖的手指着敖日格勒半天说不出话,最终只是用嘶哑的嗓音咆哮了一声:
“你们tm为了什么!!!!我死了就死了,你们为什么要搭上这么多人???”
敖日格勒一言不发的把急救箱从身上摘下来,打开卡扣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器材和药品。
“大夫么就你一个,你活着大家有指望,你不成了大家的指望就没有了,昨天你昏迷了不知道,我们感觉天塌了!”
肖石抚摸着急救箱上干涸的血迹,抱着头放声大哭。
敖日格勒则在旁边帮他把被子掖紧,连自己的鼻血都顾不上擦。
“大家没了我,还能再选出个头人,没了你就实话不成了,老肖,你安心养病,看看我们带回来的东西有用没有,没用你把药的名字写下,我们按着名字再去寻两趟,这年月,我们这些莽人的命不值钱!”
留下肖石在屋里调节情绪,敖日格勒大踏步走向外面,经过水缸的时候舀了一瓢水匆匆洗净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拿宽大的衣袖擦掉水渍,这才走出小院。
院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穿着蒙古袍的,穿着藏袍的,穿着牛仔裤和羽绒服的,还有几个戴着白帽子的,一群人杂乱的站在一起,围在院门口等待敖日格勒的命令。
“肖科长的病还没好么,要时间休养,又有一群恶鬼追上来了,离我们将近半天的路,这回我们跑不成了。”
一百二十一名还能动弹的男人静静站在寒风里,将不宽的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敖日格勒静静看着他们,他们也静静看着敖日格勒,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最终,敖日格勒抽出腰间破损不堪的长刀,径直向着村落外面走去。
他面前的青壮们自动让开道路,等他经过后默默跟在他身后,只有一片抽刀出鞘的冷冽摩擦声在小巷中回荡。
这末世令人绝望,但草原与雪山生养的儿郎决定不死的那么寂静无声,起码可以挣扎一下,哪怕就一下。
肖石听着屋外的一片抽刀声,疯了似的在马鞍袋里翻找几下,抱着几盒沾满血迹的对乙酰氨基酚和头孢哌酮舒巴坦,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