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流血川原丹(二)
“谁干的!谁!是谁!”病榻上的纳兰繁岫终于转醒,面色如草原雪夜最晦暗的天,醒来的第一句话,声嘶力竭,用尽全力地喊。
“公主切莫动怒,公主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斯人已逝,还得为孩子着想。”章可敦忙上前安抚,将纳兰繁岫拢在怀中。
“报仇,我要报仇!可敦,请二哥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二哥答应你,二哥答应你。”纳兰繁峻上前,握住了纳兰繁岫的手。那达鲁惨死,纳兰繁峻既心痛,又意外。
那人告诉他,离开之前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如何还会有这等差错?
纳兰繁岫嚎啕大哭,哭声穿透大帐,近乎穿透整个草原。
那达鲁将军和那两万士卒的血,让整片多伦草原都悲愤不已。纳兰横机下令放弃纳兰繁峻之前的围困荒芜城计划,转为强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蒙守南对黑水关做了什么,他们就要如法炮制,全部加之在荒芜城的身上。
之前多伦军队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黑水关前和蒙守南的战斗上,围困荒芜城有所松懈。蒙守南已用调虎离山之计,绕过苍狼关,打通了一条秘密粮道,给荒芜城提供了粮草救援,但表面上荒芜城依旧是那个孤木难支的孤城。蒙守南预料到了多伦会将黑水关大败的怒火全部发泄到荒芜城身上,便提前做好了布置,在多伦人气势汹汹而来时,何乾与蒙守南埋伏好的人马几方响应。多伦几日强攻却是无半分进展,损兵折将,只能作罢。在纳兰繁峻的苦苦相劝下,纳兰横机只能放弃攻下荒芜城的计划,重新筹谋复夺黑水关。
“父汗,黑水关的蒙守南确实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虽然蒙家和我们多伦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是您的目的是整个北塞天下。而今蒙守南锋芒正盛,不宜与之正面交锋。儿臣建议,从玄鹰关封汝陵处谋取突破。”纳兰横机升帐时,纳兰繁峻进言道。
“二哥此言差矣。”纳兰铮烆率先提出反对:“二哥嘴上总是说着避其锋芒避其锋芒,结果呢?又有什么用呢?荒芜城荒芜城没打下来,黑水关好不容易攻下来了,又被人夺了去,到现在还避其锋芒,北塞什么时候能够打下来!要我说,就应该主动进攻,把黑水关重新夺回来。”
纳兰繁峻不屑于与纳兰铮烆做这些口舌之争,他通过观察纳兰横机面上那些细致的变化,就知道纳兰横机现如今心中所想。
纳兰横机的面色阴沉得很难看,他知道这个三子的脾气,多勇却少谋,相比起来,还是纳兰繁峻更加可靠。可是现如今哈达耶在玄鹰关也是毫无进展,大将那达鲁惨死,北塞士气大振,北塞几乎是无法攻下来了。
纳兰横机甚至萌生了几分退兵之意。今年草原的水草也并不丰美,但是加上之前从北塞抢来的粮食,勒紧点裤腰带也能把日子过下去。但如果多伦不是优胜的一方,就没有权利迫使北塞再次签订盟约,每年从北塞获得大量的粮食布匹。抢不来北塞的耕地,不能把粮食握在自己的手里,难道每年都要指望上天的脸色过活吗?万一再来几次去年那样的天灾,多伦如何扛得住?还有那两万被蒙守南诛杀的多伦士兵,若不打败蒙守南,取蒙守南的性命,如何能服众?
进退维谷,何去何从?
多伦可汗纳兰横机心事重重,北塞王若羽也一样。
朝堂上下最关心的莫过于前线的战事。黑水关得以收复自然是好事,但同样,蒙守南诛杀多数降卒,以及之后一系列让人不寒而栗的行为,都引起了朝中的不断的纷争非议。
在史书上,对诛降卒,屠城池,辱败将风的行为多有贬斥,有这些行为的将军在历史上也都没留下什么好口碑。
何况这么大的事情,蒙守南未经请奏便自己擅作主张,惹来多伦和北塞之间更加无法调和的矛盾。不少大臣认为蒙守南如此行径不适合做大军主帅,迟早会为北塞惹来更多的祸事,主张撤去蒙守南的军务,让封汝陵全权代理。而另一派大臣却是激烈的反对,蒙守南固然有过,但其功大于过,应该封赏才是,此时如果处罚蒙守南,会让三军将士寒了心。
若羽心烦意乱,吵了半天终究也没有定论,还是维持现状。按照之前的要求,蒙守南和封汝陵要分别守住黑水关和玄鹰关夺回苍狼关和雁门关,谁先夺下关口,谁才是三军主帅。但蒙守南大军还未抵达之时,黑水关便已经失守。蒙守南只是拿回来本该由他来镇守的黑水关,还没有夺回苍狼关,是封赏还是惩处,还能暂且先放放。若羽实在拿不定主意,维持现状看来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但当夜,彭隽的来访却狠狠地打破了这份现状。
彭隽是来向若羽辞官的。
彭隽手持官帽,跪在若羽的面前,磕头叩足,痛哭流涕,如丧考妣。
若羽不知彭隽这大半夜疯疯癫癫地到底要干什么,忍住让杨普将彭隽轰出去的冲动,不耐烦地对彭隽道:“彭大人这是为何?”
彭隽对着若羽不住地磕头,再抬头时,额上已有血迹:“大王,今日多伦两万降卒还有那达鲁之命运,便是我彭隽日后之命运。还请大王恩准微臣现在就辞官离开,找个地方远远地躲起来,隐姓埋名,不然日后,微臣全家老小,恐怕死无葬身之地啊!”
彭隽一番话虽然说得没头没尾,却犹如惊雷,在若羽的脑中炸响。
彭隽指的是蒙守南会让他一家老小死无葬身之地。蒙守南为何如此偏激?这不难猜,蒙博照和蒙卫北的惨死肯定是直接原因,蒙守南是在用多伦士兵的血对多伦进行报复。
但蒙博照和蒙卫北的凄凉下场,关键不在于多伦的相逼,而是因为他若羽,彭隽不过是一个传话的工具而已……
数月以来,若羽经常做梦,梦见蒙博照和蒙卫北父子二人全身鲜血淋漓地跪在他的跟前,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原本想用蒙博照父子的死来平息这场战事,却未曾想会越闹越凶,以至于现在,北塞和多伦,不是你死我活,根本无法收场。
多伦与他,都是害死蒙守南父兄的凶手。对待多伦,蒙守南采取了如此残忍的报复,那对待他呢?蒙守南也不傻,他会迁怒彭隽,但不会只迁怒彭隽。蒙守南必是清楚明白地知道,彭隽敢如此作为,背后是谁的授意。
“有寡人护着你,他蒙守南敢如何?”若羽声音一寸寸地冷了下来。
“可……可是……蒙守南敢眼都不眨就杀了多伦降卒,背后肯定……肯定是有人的呀……如果那人想要微臣死,微臣一家老小,哪里还能活着啊!”
彭隽口中那人,除了若寒,不会再有别人。一想到若寒和蒙家之间的联系,若羽又是头痛欲裂。
如果蒙守南恨他若羽的话,那若寒恨不恨?
若羽走到彭隽面前,用力捏住他的下巴,迫使彭隽停住磕头的动作,抬起头来看他:“记住了,寡人才是北塞的王!”
额头上的鲜血流进眼眶,一阵刺痛。彭隽几乎是隔着一层血雾看见的若羽。若羽的表情已经不是帝王威仪,承载的是隐忍的杀气。
彭隽点头如捣蒜。
彭隽的到来,让若羽正打算下定决心,将蒙守南调回京师,由封汝陵全面代掌军权的时,前方却传来奏报——封汝陵玄鹰关受挫,几次都被哈达耶的大军大败,如今只能闭关不出。
“混账!”若羽气得全身发抖,将奏报几欲撕得粉碎。如此一来,蒙守南的权撤不掉,封汝陵的罪治不了,身为堂堂国君,却处处受限,由不得自己做主。
一切越来越复杂,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要将若羽整个人吞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