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玲娘
狼狈逃窜的顾忱也没有好到那里去,顾忱双手抱头四处乱窜:“你这人不讲道理啊,我也没说什么啊,你再打我可就走了。”
说着,顾忱便往营帐门口快速移动。
“你——”顾宽一句话没说完,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他接下去要说的话。
营帐外,金秋季节的凉风习习,卷起地上的粉尘,或枫叶红或枯草黄的树叶,四处逸散。凉风吹进撩起的门帘中,带着一点粉尘和几片落叶,停驻在了主帐中的地面。
这阵风来得突然,顾宽的咳嗽也出现得突然。顾宽被这阵带有粉尘的风引得不可遏制轻咳了几声,面色红涨。
顾忱也顾不得离开的事情了,连忙上前拍着顾宽的后背,目光在不经意间漏出几分担忧。
前几年,顾宽因为在战场上不慎被射中了肺部,经过多位军医的救治才堪堪救回了一条命。但那次受伤和过往多年的征战,顾宽也遗留下来了许多病症。
这见着稍微大点的尘土就咳嗽的症状,养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好。
过了几息的时间,见顾忱不打算离开了,顾宽的咳嗽声才逐渐平息。顾忱顺势递给了他一杯茶水,示意他缓缓。
一杯茶见底,顾宽这才开口道:“你和那傅家小子是怎么回事儿?”
顾忱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给顾宽倒水:“什么怎么回事儿。”
顾宽吹胡子瞪眼:“你当我瞎?”
进来时,那两个只手都牵在一起了,还有那椅子一直朝傅楼轶那边移,就差粘成一块了,还搁着装傻。
顾宽很不满。
“那你都看出来了,还问什么废话。”顾忱一脸无所谓,要不是考虑到还没问过傅楼轶的意愿,以他的性子,没昭告天下都算克制,更别说否认了。
得到了顾忱的回答,顾宽的面色变得铁青。这辈子他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经历过生死攸关的人了。可不想,人过不惑之年,儿子居然还在给他出难题。
顾宽隐匿在胡子中的嘴角向下微撇,语速飞快:“什么时候的事?!”
顾忱不明所以:“你那么生气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别给我扯开话题!”顾宽话锋忽转,继续追问。
“管这么多干嘛。”顾忱状若思考,话语间吞吞吐吐,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就,就这两天呗。”
沉默在营帐中蔓延。
半晌,顾宽表情严肃,目色沉沉:“如果我不同意,你会怎么办?”
顾忱四散的视线落在顾宽黝黑的眼珠,两人视线交汇。
意识到顾宽是在认真的询问这件事,顾忱嘴角的扬起逐渐落了下去:“你不同意?”
顾宽一怔,定定地看着眼前人沉默坚定的脸,而后视线定在顾忱眼眸前方的虚空中。
顾忱的脸和他母亲有几分相似,特别是那一双圆溜溜的双眸。当这双与亡妻极度相似的双眸,一语不发地看着他时,他恍若又回到了那些与妻子相处的年岁。
他们的婚姻算不上坎坷,甚至可以说是异样顺利。两人在他弱冠之年从边疆战场归京时相遇,后来的相识相知相爱也都是水到渠成。
每次出征前,他都会将早早写好的遗书放在书房的抽屉里。他一直都觉得玲娘会长命百岁,自己也许到了哪一年就战死在了黄土辽阔的战场。
他想过数千种天人永隔的结果,独独没想到是玲娘先离开了他。
连死讯他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明明他出征前玲娘还立在城墙上,含笑送别。可等他回来,他连玲娘的棺椁都见不到,唯剩一块冰凉的、冷硬的墓碑。
十年来,他总是刻意地去遗忘,可再次注视着那双眸子,他发现他总归是忘不掉的。
那双含笑的眸子不是轻飘飘地浮在脑子上,而是用着烧得滚烫的烙铁烙在了他心上,想一下疼一下。
眼前顾忱的眸子与玲娘的有几分相似,可细细一看,差别不少。
玲娘的带笑双眸里总像是含着水,如涨潮时一波接一波的海浪,温柔却有力量。那双同流水一般有力量的眼眸,经常传达出的是信任,是担忧,是哀伤。
而顾忱的圆眼中虽然也带着笑,可通常不会有那些情绪,他是坚韧的,随心所欲的,不被束缚的。不像是遇石拐弯的水,不像是河中矗立的石,更像是在急湍的击打下依然从石缝中破土而出的野草。
虽然顾忱后来并未依照他的意愿,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但顾忱能长成如今恣意坚韧的模样,顾宽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欣慰。这些顾宽的自觉都是玲娘的功劳,顾忱童年时自己就不常在京中,更别说教育顾忱。
原以为不会再想起的记忆,一串接着一串涌现。
顾宽的视线一点点划过顾忱的额角,扫过顾忱日渐显出棱角的下颌,玲娘,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如果玲娘还在,她是会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应该是会的。
“由他去。”这是顾宽记忆中,玲娘对顾忱最常说的一句话。
……由他去。
顾宽也逐渐意识到了“由他去”这句话中的分量。他从前阻止顾忱参军,可顾忱的心思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磨灭,反而会因为他的阻止而更加坚定。
顾宽长叹一口气:“没有,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你想清楚再说。”
如果他们两人不是认真的,那他阻止有什么用,反正没个两天也就分开了,让顾忱撞个南墙也不是不行。反之,如果两人真是真心在一起,他也是再怎么阻止也没有用。
总而言之,由他去。
想到这,顾宽轻哼,两颊微瘪:“我倒要看看你们能维持多久,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就是见不得我好,你嫉妒,”顾忱不满,凑过来声讨顾宽,随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其实你也落着一个好,你不是一直想要我考状元么,现在好了,白捡了一个现成的状元,多好!”
顾忱苦口婆心道:“你要靠我,你说这事我能靠得住吗?别说你没了,我没了都不一定能成呢。”
顾宽被噎得无话可说,拎着顾忱走到主帐的门帘处,一脚踹在顾忱的屁|股上,将他踹出了营帐。
顾忱呆愣愣地站在主帐外,只有摆动的门帘,憋笑的小兵,以及印在深黑色衣袍上介于腰部与腿部之间的脚印,无一不在昭示着刚才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