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是夜,弯钩似的月亮在云中穿行,时隐时现。
顾忱瘫在床上,继续读着傅楼轶给的话本。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眉毛拧成了一个一个结,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烦躁:“这都什么呀,这人是没有脑子了吗?”
啪——
他气得把书踹到了床脚,双手使劲地锤着被子,满脑子都在想书中的情节。
帐篷外巡逻的士兵听到了帐篷里怪异的声响,顿时警惕起来:“顾小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顾忱立马不好意思起来,他轻咳一声道:“没事,刚刚有虫子,已经被我打死了。”
荒郊野岭的军营里,有虫子是很正常的事,士兵便放下心来了。
“是。”门外的士兵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小公子,总统领回来了。”
方才回帐篷前,顾忱交代了守夜的士兵,顾宽回来时告诉他一声。
听到父亲回来了,顾忱脑海里的话本情节全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回来了?”顾忱套上衣服和鞋子,急急忙忙往主帐赶,“我去看看。”
顾忱急匆匆赶到主帐,却没有见到顾宽。
主帐里的油灯还亮着,军师在营帐外与巡逻的士兵说着话,脸上是藏不住的忧思。
顾忱走上前去,悄声问道:“我爹他怎么了?”
军师一看是顾忱,长长的叹了一口道:“统领的虎符呈交给了圣上,心中有些烦闷,说想自个静静。”
顾忱有些怔忪,他知道虎符对他父亲来说并非是一块号令千军的令牌,而是见证他戎马半生的信物。
那块虎符伴在父亲身侧已经二十年有余了,比自己的年岁还要大一些。
如今虎符突然间呈交给了圣上,顾宽心中势必会有不舍与失落的。
顾忱心中一沉:“是因为昨天的事吗?”
“不是。”军师侧头看向主帐内的灯光,“或者说,不全是。因着先朝灭亡的前车之鉴,圣上本就对统领多有忌惮,呈交虎符是迟早的事。”
先朝的灭亡的原因,顾忱略知一二。据说是因为将军功高盖主,妄图谋权篡位,在一次深夜里举兵造反,围困皇宫,先帝薨逝。当时若不是当今圣上手中尚有兵力,恐怕江山早已易主。
自圣上即位以后,一直将此事引以为戒,十分注重控制各位将军手中的权利。若非顾宽常年征战在外,且其虎符乃先帝授予,这虎符根本也留不到现在。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如今军营里发生了这么大一个疏漏,呈交虎符倒也能安心些。”军师拍了拍顾忱的肩膀:“小公子,你爹没那么脆弱,他会想清楚的,回去休息吧。”
听了军师的话,顾忱迟疑地点点头,转身回去了。如今父亲不想被打扰,离开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再次躺上床,这回他躺在床上的思绪与一个时辰前截然不同。
他捡起之前被踹到床脚的话本,抚摸着书封,心中涌出几分沮丧。
父亲在外征战数十年,也没逃过被猜忌的结果。
他自十二岁起,便向顾宽提及过自己期盼参军的意愿,但顾宽从未同意过。
他想明日再向父亲请求一回。
他定定地望着话本,右手的食指有规律的轻点书封,脸上浮现出越来越明显的思虑姿态。须臾,一切好似都平静下来,只剩下一抹深刻的坚定裹挟着他。
他不可能在明知军营里有危险,顾宽性命会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还心安理得地享受顾宽带给他的荫蔽。
再有,他想让那块虎符再次回到顾家。
——
“你想都别想。”顾宽挥袖起身,语气中是不容商量的坚定,“别想着逃课,必须去国子监。”
顾忱就知道光说不去国子监的方法行不通,于是找了个早早准备好的理由:“国子监的衣服昨晚洗了,没干。”
干是不可能干的,今早他特意再洗了一遍。
“你别给我耍花招,侯府里头还有一套。你现在回府换衣服,还能赶上第一堂课。”顾宽眼睛微眯,审视着顾忱。
顾忱撇撇嘴道:“被我弄不见了,我只有一套。”
旁边的军师见父子两针尖对麦芒,快要吵起来了,他连忙从中充当和事佬:“哎呀,统领,小公子也是情有可原,没穿监生服连国子监的大门都进不去。”
随即又对另一边的顾忱说:“小公子,我去叫人给你生把火,这天气热,衣服很快就干了。吴叔知道你喜欢待在军营,但今日你还有课上,下次旬休再来军营里头玩。”
“我不是想来军营里玩的,我想普通将士一样待在军营,不想去国子监。”顾忱一脸复杂地望向前方背手而立的顾宽,说出了他真正的意图。
“爹,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参军。”他咽了口口水,蹙眉继续说,“爹,你不是舍不得虎符吗?只要我能参加五个月后的南征,我一定能当上将军,届时虎符便能重新回到我们顾家。”
他越说越快,心中的焦急喷涌而出。
他有预感,如果今日不让父亲同意自己参军,以后便更不可能了。
“用不着你。”顾宽背手厉声道,“你读好你的书。”
“爹……”
“子群,叫人送小公子去国子监。”良久,安静的空气中响起顾宽不咸不淡的话语。
军师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凑近顾忱小声安抚道:“你爹今日心情不好,什么事咱以后再说,听话。”
“听话!等你爹心情好些了,吴叔和你爹说说。”军师见顾忱低垂着头不应答,用力搂着他的肩头说。
顾忱闻言抿抿唇,犹豫了一会:“好,那我下次旬休再——”
“下次旬休也别来军营里头了,过几日我会与祭酒说一声,以后你旬休便住在国子监。”顾宽打断顾忱的话,强硬地说。
这句从顾宽口中说出来的话好像一道惊雷,炸的顾忱脑子一片空白。
万籁俱寂中,他听到自己喑哑的声音缓慢地溢出几个字来:“你……说什么?”
顾宽转身,凌厉的目光与顾忱对视上,话却是对军师说的:“子群,以后叫将士们军营大门给我守好了。没有我的命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军营!”
顾忱涨红了脸,喘着粗气问:“凭什么?”
“就凭你是我儿子,我是你爹!”
他敲着桌子面红耳赤地喊道。看顾忱一副不服管教的样子,顾宽领兵多年的暴脾气也一下升上来。
一字一字铿锵有力,这让顾忱原本尚存的理智完全消失。
他冷笑一声,缓缓道:“凭你是我爹?凭你是我长到十七岁连我诞辰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的爹,还是凭你是我长这么大陪在我身边不超过六年的爹,又或者是凭你是我年年征战千里之外,连娘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爹?”
浓重的虚无感将他包围,他像是身处于漩涡之中,脚下踏不到实地。
鼓噪的心跳声突突作响,眼前模糊一片,耳边嗡鸣不断。
多年的怨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字字泣血。
他以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但原来只是被藏起来了,平常看不到,察觉不了。
原来他很在意。
他将自己的恶意全部埋藏在这一句一句话中,希望这把带着恶意的剑狠狠刺破顾宽平静的面容。
顾忱红着眼,看着怔住的顾宽,他以为这样会带给他报复的快感,可现在他觉得一点都不开心。
这把剑或许是划得顾宽伤痕累累,但也让自己遍体鳞伤。
他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揪着,隐隐作痛,手也不停地发抖。
“你明知道你儿子不是读书科举的那块料,即使次次考试倒数第一你也视而不见;你也很清楚他的武艺不错,可你就是不愿意让他入军营……”
“凭什么你行,我就不可以……”
顾忱的声音减弱,一滴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的泪水“啪嗒”一声,滴落在了地上。
被这滴泪水砸回了神,顾忱的理智逐渐回笼。
他开始想自己是否有些无理取闹,想着他爹也没什么错,舍小家顾大家是顾宽的选择。他甚至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明明自己也想征战沙场,却怨怼父亲的选择。
他低垂着头,经过声嘶力竭的嘶吼,额前散落了几缕发丝。
长长的睫毛遮盖住满溢忧伤的双眼,泪水划过脸庞,聚集在下颌。
他粗暴地用衣袖狠狠擦过脸庞和眼睑,妄图止住无法控制的泪水。
“忱崽……”顾宽几次张开嘴,似乎是想解释什么,可最终也只吐出了这一个名字。
顾忱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无法辩驳。
他努力回想他的忱崽从小长到大的模样,他的诞辰,他的喜好。
他记不得了,或者说,他不知道。
他发现他的脑海中根本就没有顾忱三岁以前的模样,因为他从未见过。他对忱崽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他没有参与到顾忱的全部成长中去,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大了。
就连“顾忱”这个的名字,他除了给予一个姓氏,其余的他都未曾参与。
因为多年征战在外,重心都在打仗上,他忽视了很多的事,也错过了很多。
错过了顾忱的成长,也错过了……见他妻子的最后一面。
当时战事吃紧,烽火不断,家书送不进边城。
待几个月后,边城重新通信,顾宽才知道了妻子病逝的噩耗。
或许他是一个好将军,但永远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