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乾坤语（上）
宫女吓得又低下了头，这次低得更矮了，恨不得头放在地上。
德妃睁开双眸，微蹙起双眉，好奇地望向外厅，可惜万字不回头的雕花镂空窗户中间夹着一层烫金纸将外面的光景遮掩住，只透光不透影，连说话声都遮了下来，不知道外面的人在做什么。
德妃走到门口，拉开帘子，掀起了一条小缝，悄悄地往外面望去，只见君玉逸端坐在书桌前，面若冰霜的盯着下面跪了一地的人。这些大人跪得特别实在，头严严实实的挡在臂弯里，德妃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凭着身型认出跪在前头的两人是户部尚书松原和吏部尚书李元景。
“说话呀，哑巴了，刚才不是还能言善辩吗？”君玉逸走到大臣中间，来回踱步，“平时总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我还以为是各位大臣治理有方，天佑天随降下能臣。但现在先是驿站失火，后又驿夫路上遇害，我想想问问各位大臣是怎么御下，怎么治理的？”
大臣们低着头，谁也没有回话。
君玉逸走到松原身边，松原弯曲着身子跪坐在地上，从身后望去像是即将跳起的青蛙。这是专属于老年人的一种跪姿，他们年纪大了，膝盖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只能微微撇开腿，让屁股挨着地面，分担膝盖承担的重量。这种姿势丑陋而滑稽，配上松原花白的头发，令人产生一种对老者的酸楚之感。
君玉逸也有这样的感觉，这么大年纪受这样的苦，何必呢？但酸楚之感越多，伴随着愤怒也就越多。他一直在刀火荆棘中前行，每一步都是艰难险阻，他期望快点儿将这条路走完，可这些大臣犹如地狱恶鬼巴在他的身上，让他每走一步都更加痛苦万分。
君玉逸背在身后的双手渐渐握紧，青筋暴起，声音冷冽地说道：“松原，你说。”
松原微微挺身，回道：“冬季天气干燥，今儿个冬天虽下了几场雪，终比不上夏天，失火也是常见的事。驿夫常年在外奔波，出事的人也常有，只是官太小，不便上报，所以皇上知道的少。这些事都是天灾，皇上不必在意。”
“哼，天灾。”君玉逸对松原的解释嗤之以鼻，“松大人辅政十几载，莫不是还把孤当作三岁小孩。”
松原又把头低了下去，不卑不亢地解释道：“臣不敢，但各地的驿站并不受臣管辖，这事的经过臣并不了解。天随国力强盛，国泰民安，臣想不到有谁能戕害天随。”
“松大人，你是内阁的成员，天随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从你手上走一遍，你现在和孤说你不了解这件事，你真的让孤惊心啊！有多少孤不知道的事在你手里成为一笔坏账。”
这话说得诛心，但细细听来却有些强词夺理，各县州省的折子天天往内阁送，一麻袋一麻袋的看着人头疼，要是每份都让松原过目，那今年的折子估计明年才能批完。再者说虽然每代内阁里都有一个相当于首辅的领头大臣，由他断事评理，但这只是约定俗成并没有官职。
松原深谙此理，并没有接话，只是跪在那里，等着君玉逸说话，颇有些虎皮膏药耍赖的样子。
君玉逸见松原并不上当，转而问道：“驿站是谁管的？”
大厅鸦雀无声，谁也没有说话，君玉逸又道：“怎么了，哑巴了？见松大人不帮你们顶罪就装聋作哑推卸责任？”
大厅内万物俱寂，午后的阳光照进殿内，照亮了君玉逸脚下的御窑金砖，君玉逸站在众大臣的身后看着这群大臣，他们躲藏在暗影之中，一动不动。
“松原，你说，到底是谁在管驿站？”君玉逸道。
“回皇上，这驿站是由驿巡司在管理，这是一个小衙门，里面的主管驿巡官是七品的小官，上不了朝堂。”
“驿巡官……”君玉逸在心中默念道，这是一个他十分耳生的衙门，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
其实也不怪君玉逸没有听过，这衙门确实太小，虽然是管着天随的驿站，但从本质上说就是一个为官员提供食宿马匹的旅店。而且天随党派林立，各派都有自己的行事规章，要是为公家办事可以向上面报账，所以官员基本上都是自寻客栈。久而久之，驿站也成了摆设，偶尔有些小官住住罢了。
松原见君玉逸久久没有说话，又解释道；“只是不入流的小官，皇上应该没有听说过……”松原声音顿了顿，忽地勾起唇，脸上挂着轻松的笑，调侃道：“皇上若是存疑，就把他们全都杀了，末等小官不值得皇上生气。”
君玉逸冷哼一声，嘲讽道：“松大人真是枭雄啊！几十个人说杀了就杀了，这人命在你眼中就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皇上冤枉啊！”松原语气凄哀道：“老臣是一片忠心啊，是为您的身体思虑，这事就是意外，您追下去也追不到结果。您要是一根筋的追下去，最后定是气坏自己的身体。”
不知道会不会气坏了身子，但君玉逸脑子此时确实有点儿晕，松原突然态度转变，演了一出苦情戏，让他有些摸不到头脑，他总觉得松原话中有话，内有乾坤。至于乾坤是什么？君玉逸想不到，只能接着他的话头问道；“如果孤一定要查下去呢？”
松原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考，静寂几息之后，他叹了一口气，“此事查不下去，驿巡司上面并没有直属的管理，皇上从何追查？恕老臣说句不成体统的话，您统领群臣，要追罚也应该罚您。”
“放肆。”君玉逸怒骂。
松原连忙磕头求饶，“求皇上恕罪，老臣并无他意，这些都是老臣的肺腑之言啊！皇上为了两件天灾就向上追究，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求一个答案，但自古以来，连坐之法都是不仁之事，总不能为了一个小小的驿巡司就去处罚吏部啊。”
君玉逸微微一愣，转而脸上泛起一抹笑容，心道：原来乾坤在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