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入襄阳
襄阳城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城外更有数丈宽的护城河环绕,历来都是兵家重镇,易守难攻之地。
虽然边患始终不绝,中原腹地却已承平五六十年之久,数代人在此繁衍生息,耕作不辍,几乎已经无人记得刀兵之祸,离乱人间是如何的惨剧了。
一叶扁舟在汉江支流的岸畔垂柳之下静静停泊着。
船头独自立着一人,身披蓑衣,头戴一顶箬笠,那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容,唯能看出下颌光洁,身量高挑,应是一名青年男子无误。
这人手中提着一竿约有丈许的青竹长篙,凝神朝江面看了许久,忽地将长篙朝江水中用力一刺。
那长篙原是船家精心挑选了杯口粗细的老竹所制,坚韧无比,又因久浸江水的缘故,更是沉重异常,滑不留手。
此时落在这人手中却是举重若轻,圆转如意,只一提一刺之间,只见一条银白细鳞的扁平宽鱼便被挑出了水面,跌在船板之上,兀自泼喇喇地跳个不停。
那人一击即中,更不停歇,当下提起长篙又朝那江中连挑数次,果然又挑上了三尾鱼来,这才抬手将长篙扔到了船板上,转头朝船舱中叫道“猫儿,出来收鱼了”
只见船舱上悬着的竹帘微动,一个目若朗星,气度沉稳的蓝衣青年自内躬身钻了出来,目光落在那几尾鱼上,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了然,朝先前那人拱了拱手,笑道“五弟手段果然精妙,展某自是远远不及。”
那人此时已摘了箬笠,去了蓑衣,露出真容来,却原来亦是个容颜华美,神采焕然的青年。
他本正在慢条斯理地将挽起的衣袖放下理齐,听到他这般说,不由得略带些得意地道“那是自然,论捉鱼的本事,你如何能和我这长在水边的人比。”
说着目光亦在那几尾鱼上一扫,侃侃而谈道“这槎头鳊最是难得,唯在这汉水中段方有,须得在刚离水时快刀斩脍,配以诸般佐料,方最鲜美。”
说至此处,他不由得眉头微皱,手搭凉棚,朝远处隐隐约约现出的雄伟城池轮廓望去,“丁家那小子可说过他们何时回来”
那蓝衣青年早已取了抄网将船板的那几尾鱼一一抄入水桶之中,闻他此言手腕一翻,将最后一条鱼亦抖入桶中,见那鱼儿活泼泼地又开始游了起来,方起身笑道“丁家小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面上亦浮起一丝忧色,“倒是长公主殿下临去前曾说日暮之前必定归来。”
这两人正是随着叶燃金蝉脱壳,潜踪藏迹,暗中南下的开封府护卫“御猫”展昭和“锦毛鼠”白玉堂。
没了车架随从那等无谓的负累,他们四人都是武功高强之人,遂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向南而来。
及至到了汉水上游,四人又弃马登舟,顺流而下。
比起陆路来,船行速度极快,故而他们竟是比还在官道上不紧不慢前行的公主仪驾快了近一月的脚程,在今天日间到了这襄阳城外的浅湾之中。
却先不曾下船,叶燃带着叶灼先行乔装进城打探虚实,展昭白玉堂两人留守在船上。
她临行之前还特特叮嘱了白玉堂一句,道是姑且忍耐,切莫沉不住气。及至到了展昭,却只看了他一眼,便微微一笑,拱手而去。
气得白玉堂在船上直嚷嚷“厚此薄彼”,道展猫儿才是那个被冤枉的人,多半一肚子怨气,为何却不叮嘱于他,反倒盯着自己不放。
展昭却是心知肚明,叶燃留他下来,多半还有个看着白玉堂,以免他一时技痒便自行潜去襄阳王府里惹事的意思在里面。
这一层却是不便同白玉堂直说了。
遂使出了浑身解数,方将白五爷在这船上留了大半日,末了还是投其所好,问起这襄阳附近可有什么美食,才正搔中白玉堂心中痒处,当即谈起了这曾在南朝末年曾以六橹快船贡给齐高帝的“槎头缩项鳊”来。
展昭昔年还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之时,也曾数度到过襄阳,只是他自奉俭素,向来不怎么计较口腹之欲,来去匆匆之间,竟是同这被写入许多盛唐名篇的风物失之交臂。
白玉堂一听之下哪里还耐得住,非要露一手给这猫儿瞧瞧。
他家中豪富,打小儿不曾过过苦日子,却是真正精于此道之人。
遂驾舟寻了一处水势相对平缓之处,又将在前日打尖儿之处买的各种吃食挑了几种味道重的,捏碎了投下,临时打了个窝儿诱鱼,果然不久便有那贪食的鱼儿前来试探着吞饵。
他却沉得住气,对那些围着打转的杂鱼理也不理,直待觑见那银鳞闪闪的鳊鱼在水下闪过才迅如疾风地出篙连挑,果然便大有所获。
白玉堂亦不贪心,知道这槎头鳊难得,也只数着够了一人一尾的量便收了手。
此时听展昭道叶燃日暮前便回,也不去计较这两人是何时又背着自己通了消息,只朝他冷笑了两声,便伸手理所当然地道“拿来。”
展昭迟疑道“什么”
他胸怀宽广,待友至诚,一身上下并无什么不可相赠,只是白玉堂向来动若脱兔,思也若脱兔,展昭纵然同他相交也有些时日了,却也不能跟上他每一个想法。
白玉堂在一旁已然不耐烦道“那把假湛卢,快给我”
展昭怔得一怔,方回过神来,苦笑道“五弟,那是长公主一路带来此处的证物”
白玉堂眼皮掀起,淡淡瞥他一眼,道“要不要同我打个赌她将那把剑带来此处,决计不是做什么证物的。”
展昭一时语塞。
这把假湛卢剑是刺死张龙的凶器,又是指证他渎职谋划暗杀的罪证,按理说应当封存在开封府的证物房中,旁人勿近,待案子查清之后再上缴充公。
然而他在被叶燃领进公主府的第一日,便见到这把剑好端端地放在了书房之中,上面的血污不知被用了什么法子洗得干干净净,唯余一泓寒光,似冰如霜。
对着这把假湛卢剑,展昭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
一方面这的确是旁人籍以陷害他的东西,另一方面又的确与他手中的真货一般无异。
除了看起来略新了些之外,几乎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甚至也同样的锋利无匹,几能削金断玉。
然而他自忖也算得上是博闻之人了,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能工巧匠有这等分毫无差的本领。
四人一路来此,他早看得分明,那把假湛卢剑被叶灼挂在了腰上,显然是出自叶燃之命。
然而此前两人离去之时,叶燃想了一想,却命叶灼将剑解下交给了展昭保管,此时白玉堂寻他要剑,显然也是由此而出。
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仍不得不问了一声,“你要那剑做什么”
白玉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道“切鱼脍时,当薄如蝉翼,几可透光,脍缕不着刀才可称上品,这用刀上自然也有讲究,须得极为锋利,我的七宝刀尚在家中不曾来得及带出,你又是个爱惜兵器的性子,此时也只有那假货可用了”
展昭再也料不到白五爷为了口吃的能做到这地步,却又无端觉得他说的却有几分道理,待要辩驳却竟是无言以对。
白玉堂还在一旁一叠声的催他,道是那鱼死了可就不能做鱼脍,只能清蒸红烧,其味势必大减云云。
遂只能苦笑着入舱取了那假湛卢剑出来递给他,又不放心道“五弟可先擦洗干净了再动刀,动剑”
白玉堂被他老成持重啰嗦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方懒洋洋地道“丁家那小子一天擦洗三遍,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东西,说是用了上头连个血的什么微粒也留不下的。”
他同人说话虽没个正形,手上动作却快捷无比。
早已指使着展昭将船板打扫干净,又将舱内的一套桌椅碗碟案板搬了出来,待种种布置停当,这才将袖子高高挽起,抽出那柄假湛卢剑。
此剑同它的本尊一样,长六尺,宽三寸,重三斤,出鞘寒光闪,见血方能归,乃是杀人的不二利器,然而握在白玉堂手中,却和那三文钱一把的菜刀并无区别。
只见他左手自桶中一抄,一尾鳊鱼便凌空飞至了案上,右手一抖,剑光连闪,不过转瞬之间,一条槎头鳊便被剁头放血剔骨去刺,一气呵成。
莹白如玉的鱼肉只取最肥嫩的部分,被削得犹如薄冰一般,片片落于承接的青瓷大盘中,竟能透过鱼片将盘中的莲荷暗纹看得清清楚楚。
展昭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他自忖以自己的武功应当也能做到,但决计不如白玉堂如此纯熟圆融,一看便是做过百次千次的老手了。
他向来不吝于夸奖友人,当即由衷赞叹道“五弟好身手”
白玉堂看出展昭乃是言出由衷,心中畅快,遂将其余三尾鱼也如法炮制料理了,洗净了手,又自行囊中翻出诸般佐料,逐一铺排在那桌案之上,竟有个七八碗之多,这才看向展昭,笑道“不等他们了,咱们先用起来罢。”
此时天际迟日斜照,岸畔青山翠岭倒映在水面上,只见江水浅红深绿层层叠叠,身下轻舟缓摇,眼前茫茫江汉,几如身在画卷之中。
展昭稳重守礼,却不是拘礼之人,也知道那两位不是会计较这等小事之人,见白玉堂举箸示意如何取各种佐料置于鱼片之上,再一口吞入,遂学着如法施为。
入口先是辛烈芬美,随即便觉鱼肉细腻嫩滑,再一细品,又独居一种鲜美之处,与旁物截然不同,直待徐徐咽下,这才感慨道“若非五弟妙手,我竟不知人间尚有这等至味。”
白玉堂被他夸得更是得意,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眼神忽地朝岸上一一侧,便见两道雪色人影直向舟上掠来,抚掌笑道“有人闻着味儿来了。”
说着便立起了身。
那两道人影看似只是并肩而行,也不曾如何作势,脚下速度却是极快,只白玉堂说这一句话的功夫,人已轻飘飘地落在了船头,连船板都不曾荡得一荡。
展昭自忖轻身功夫在江湖中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行路之时却也决计没有这般举重若轻之态,实在不知教出这师姐弟两人的“自在门”是怎样一个高人辈出的门派。
他心中虽在忖度,动作却丝毫不见迟疑,抱拳行了一礼,道“展某见过长公主。”
一旁白玉堂“啧啧”两声,道“偏你礼数周全。”说着转头笑道“之前在汴京说要亲手捉了荷包鲤鱼请你吃,却一直有事缠身,不曾有机会去黄河大鱼,且先来尾槎头鳊骗骗嘴罢。”
这两人正是方自襄阳城中查探完毕回返的叶燃和叶灼。
入城时在面上所做的伪装此时俱都已经洗去,现出了两张倾城容颜来。
叶燃朝桌案上一扫便知道是白玉堂的手笔,遂朝他笑道“新钓槎头鳊,玉手脍红鲜。2果然是色香味俱全,难得一见的美味。”
白玉堂先是讶然,再一细想,立时跳了起来,叶灼还慢悠悠地在一旁补刀,“白玉堂的手自然是玉手,难不成你当师姐夸你手白啊。”
两人登时吵作一团,展昭在一旁含笑不语。
他素来不以口舌见长,何况是这二位向来无理搅三分,有理更不饶人,何苦搅合进去。
四人说笑一阵,用过了鱼脍,净了手,又重复入了座。
展昭这才问道“城中情形如何”
谁知他不问犹可,一问之下,却是连叶燃都沉吟了一时,方缓缓道“尚可。”
他们原以为襄阳王既然有心造反,又将朝廷上下瞒得滴水不漏,兵粮武备缺一不可。藩王俸禄有限,势必只能压榨百姓,巧立名目征收苛捐杂税,方能支撑他穷兵黩武的野心。
谁知入城以来所见所闻竟与一路行来所见的其余要塞重镇并无什么不同。
虽然不如汴京繁华富庶,却也称得上是安定祥和。街面上虽有乞儿,数量却不多,往来之人亦少见面黄肌瘦。
他们选了几处普通人常去的场所,如正店、食肆、瓦舍和布料店等,仔细一一看过,店埠中人来人往,店家面上亦不见愁容,可见生意亦做得过去。
就是撇开襄阳王这一层不提,治理此地的官员便是放在吏部磨勘考核之中,也能得个“上中”的评语了。
这和原本的预计可相差太多了。
其中必定有什么问题是这样匆匆走马观花所看不出来的。
叶燃遂决定回来带上展昭白玉堂,四人同入襄阳城,再好生查探一番。
四人都是行事利落的性子,当下商议停当,遂一道取了行李,弃舟登岸,趁夜入城,寻了一家上等客栈安置了下来。
叶燃和白玉堂俱都是手头宽绰的人,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自然不会委屈了自己,遂将顶楼尽头处四间两两相对的上房给包了下来。
白玉堂性极爱洁,这一路来风尘仆仆,已有数日未曾沐浴过,只觉得极为难耐,遂唤了店小二送浴桶热水来,又大手笔地赏了银子,同叶燃等人打了个招呼便自行进房去了。
展昭若有所思地朝叶燃和叶灼打量了两眼,礼数周到地拱了拱手道别,亦转身进了白玉堂隔壁的客房之中,轻轻掩上了房门。
他老于江湖,又因常年查案之故,心细如发,自然看得出来叶燃自打从襄阳城中回返之后,虽也照常说笑,却似是暗藏着什么心事的模样。
自结识以来,以他所见,这师姐弟两人之间实在是情谊深厚之极,远胜寻常同门,也不知道是一道出生入死了多少次才能有这样的默契,以及信任。
纵然南侠名满江湖,交游广阔,亦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底是对这等性命交托的交情有着些微羡慕的。
他原也觉得这位来历神秘的长公主虽然同人打交道时从不自矜自傲,遇事也好商量,是个讲理之人,却总是如同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纱幕似的,让人看不清虚实,亦摸不透喜怒。
唯有对着她家小师弟的时候方是神采飞扬,神情鲜活的,犹如一尊神像陡然之间活了过来似的。
虽然不知道行事一向成竹在胸的她此时遇到了什么难解心事,但她若是思定之后觉得需他们出手,自会坦然相告。
而此时的她或许需要同别的人商量一二。
展昭猜得不错。
叶燃回身看了叶灼一眼,他立时便明了其意,上前推开了最里面一间客房的门,拿眼一扫便知其中无恙,侧身让师姐先进了门,随后返身将门闩自里套上,方走到已在桌旁坐定的叶燃身边,亦坐了下来。
叶燃瞧着桌上的灯火,怔了一回神,方侧头看向小师弟,淡淡道“你再同我说说,师门是怎么没的。”
她面容沉静,语声轻缓,叶灼却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一道天雷直接劈到天灵盖上,从头至脚都被劈得焦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