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世间无限丹青手
这逍遥使者是当年杨逍范遥两人依明教旧例所设,因此也分为左右二使,以左为尊。
左使苏昭擅长吹箫,手中一管长箫乃是取昆仑山底寒玉所制,除点穴截脉之外还可做长剑,虽无剑锋,内力灌注下亦能削金断玉。
右使丁彰善于抚琴,他那具白玉瑶琴原也可做短盾,琴腹中还另藏有一对细剑,其上的九根冰丝弦亦可以内力激发,飞出伤人。
苏昭丁彰两人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弟,多年磨砺下默契极佳,故而另得传了一套琴箫合奏之技,乃是当年杨范二位祖师自创的武学。
那日他们两人同叶灼过招之时,双方虽打得热闹,却都未下死手,因而并未使出这琴箫合奏的绝技来。
倒是后来叶燃命他们二人试演武功之时,得以施展一二。
却在十招之内,便被她以一根柳枝轻飘飘地破了联手之势,末了还被一记“引”字诀引得琴箫互斗,险些便两败俱伤。
苏昭丁彰两人乃是逍遥当代弟子中的佼佼者,骨子里原就自带着一股傲气。
自行走江湖以来,所见之人无论人才武功,乃至品行心性皆远不及他们门中之人,是以多少也养出了些目无下尘的毛病。
原本是因逍遥门人代代均在祖师遗物面前立了重誓,奉了祖师遗训,才对叶燃尊敬有加,不敢有违的,要说心中当真如何看重,倒也未必。
直至这番指点,方知武学之道果然浩如烟海,自身不过坐井观天。
当下心悦诚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然还口口声声依祖师遗命唤着“教主”,却已经俨然拿她当作本门第三位祖师来拜了。
叶燃自然也不会藏私。
她虽然不能将自己的武学传授给此间世界的人,但就他们本身的武功指点一二却是无妨的。
唯有苏丁二人的琴箫合奏之技,除了招式心法之外,还需要精通音律才能施展出来,这一点上她就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倒是叶灼见师姐对这两个小子格外看重,虽然心中不忿,还是压着脾气出面请来了刘正风和曲洋。
锦衣卫千户的红底金字拜帖堂而皇之送到刘府,只要不是抄家杀头,惊弓之鸟的刘正风已经谢天谢地了,此时看到不过是以乐会友的区区小事,哪里还敢耽搁。
且幸曲洋还窝在他家中发愁到底要到哪里去找东方教主要的绝色美少年,不曾离开。
刘正风遂径直拉着曲洋直奔卫所而来。
曲洋一见逍遥二使的容貌品格立时便大觉不妙,又看他们二人同叶燃熟稔模样,只当又有哪股势力抢先送了人来讨好,顿时只觉得肩头被东方教主强压的担子又平白重了几重。
几乎要连仅剩的那一半黑发都要给愁白了。
不过他到底是有见识的人,不过是被东方不败逼得太紧,一时昏头而已,待定下心神来,自然便发现了苏昭丁彰二人武功气度俱都是上上之选,怎么也不可能屈身人下,承宠求欢。
立时便知道自己是被东方教主昔年的名声逼得太紧,想岔了路数。
好在他许多不怎么正大光明的的念头也只在他自己脑中闪过,并不曾同旁人提起过,面上尚能把得住和人寒暄。
却说曲刘苏丁这四人无论年纪武功,身份经历,样样差距都极大,偏偏在抚琴吹箫一事上正是知音遇知音,竟是聊得如痴如醉,彼此引为知己。
末了刘正风和曲洋还将叶燃还给他们的笑傲江湖初版手稿又转而赠给了苏昭和丁彰。
这事倒是叶燃始料未及的。
她借阅这份手稿为的只是其中凝结了天地感悟的那丝异种真气,当天晚上她便已经将之吸收转化成“长生诀”而后又尽数用以给叶灼疗伤了。
对曲谱本身叶燃并无想法,将之还给曲洋和刘正风,是不愿平白干扰局势走向,想看看它还有没有能被送到任盈盈和令狐冲手中的机会。
怎么也没想到曲刘二位“曲谱赠知己”,送人时倒比给她时还要痛快。
再转念一想,此时的任大小姐正跟着亲爹,为夺回教主之位在冲锋陷阵,而令狐冲则还在纠结于岳不群究竟是忠是奸,并开始认真思考华山派的未来。
两人虽然在同一个江湖上打转,却是至今还不曾见过一面。
况且以现在的趋势来看,就算见了面,专注自家事业心无旁骛的两人也未必有空给对方多一个眼神。
更别提什么传授琴技,琴箫和鸣了。
不撸袖子打起来就算是任大小姐怜惜弱小,令狐少侠尊重女性了。
叶燃目光在苏昭丁彰两人面上打了个转,倒觉得这曲谱落在他们手里也算得上相得益彰。
那日里两人正在试奏此曲。
叶燃于音律一道上虽然几近一窍不通,但也听得出来琴声悠扬,洞箫清幽,高低应和之间,倒像是两人在一问一答似的。
又听那箫声渐渐低徊宛转,如在细诉衷肠,种种幽微之情,其动人处荡气回肠。
不知不觉间,她竟听得出了神。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意,却忽地提起了逍遥岛,言说昔年二位祖师便是在其上开宗立派的,若是教主近期无事,不妨往岛上一行。
叶燃看出他两人提及此事时吞吞吐吐,神情中略带古怪,却并无恶意,倒像是有些不便明言之处,只略想了一想,便应了下来。
昔年同她最为亲厚的也就是杨逍、范遥同黛绮丝三人,而她自来到此间世界后,所见之人也只有眼前这两人身上还带着几分昔日故人的影子在。
因而待他们总比旁人要多了几分宽容和迁就。
为着这个叶灼私下同她抱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末了还委委屈屈地道这苏丁二人容色还不如他现在这张脸,若是“叶姑娘”当真想要如何如何,还不如找他。
叶燃竟不知道分别这些日子他是从哪里学了这些浑话,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便随口乱说,又好气又好笑,遂同从前一样扣指弹了他个脑崩儿,这混小子才悻悻然地闭了嘴。
这时一听她要与这两人同行渡海,叶灼立时便不干了。
虽因要当众维持林千户的人设而不曾公开说什么,那神情却是恨不得把这两人打死拉去填海的。
他并非看不出来,师姐对苏昭丁彰这两人始终是以长辈的身份自居,并无其他意思。
但是
他早已打听过了,师姐一入此间江湖,便恶了日月神教的光明二使,以她不喜无故伤人的性子,却当场便出手几乎打杀了一人,又逼得日月神教生生改名为朝阳神教。
对日月神教是迁怒,对逍遥门人则是推爱。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但推的究竟是谁的爱,又究竟是谁的遗泽
师姐自己似乎并无觉察,他心中却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惶恐感。
因而从准备行装开始,便一直试图阻挠,却始终未遂。
到最后也只力压了东方不败、林平之乃至李多福等一干人等,争得了一个同行的名额。
因今年本就是逍遥二使巡行中原之时,他们出行的种种事宜早就样样安排得妥当。
有苏丁二人在前引路,未过数日,四人便已到了东海之滨,上了早已预备好了的一艘大船,扬帆出行,一路向东而去。
碧海澄澈,千里无波。
唯有急速航行的船头压开一条翻滚的白线,将带着咸腥味的海水泡沫溅了上来。
叶燃身周自有气劲护持,不至被沾湿鞋袜衣摆,遂并不去管这些。
她立在船头,望着远处隐约浮现的黑影,心绪起伏如潮,不知怎地竟是难以平静。
一直随在她身侧的苏昭此时伸手指向那越来越大的黑影,笑着道“教主,那处便是逍遥岛的所在了。”
叶燃点了点头,随口道“这个时节,当是从西侧那处浅水湾上岛罢”
苏昭怔得一怔,心想这位教主怎地连岛中密辛都知道得如此清楚,当下不敢再卖弄,只老老实实地在一旁闭口不语。
他此时也不过二十来岁,门中典籍也不曾细说究竟,自然不知道眼前这座岛屿原名为“桃花岛”,本为南宋末年“东邪”黄药师所有。
百年前为了取出九阴真经和武穆遗书,叶燃曾带着杨逍范遥同黛绮丝三人到桃花岛上来过数次。
为破解其中机关,颇逗留了一些时日,也花费了许多心力,因此对岛上地形记得十分清楚。
她此前听说杨逍范遥两人远赴海外,便猜测他们必定是在桃花岛和灵蛇岛之中择其一而居。
前者是杨逍兄妹先人遗泽,后者则是黛绮丝夫婿韩千叶所有,两人成亲后双双在明教中任职,反倒将韩家祖传的灵蛇岛给空了出来。
现在看来杨逍身为大舅子,到底也还是看这便宜妹夫不怎么顺眼,因而不肯去灵蛇岛居住。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所乘的大船果然在西侧一个浅水湾处靠了岸。
苏昭在先,丁彰在后,恭恭敬敬引叶燃下了船,两人对视了一眼,意甚踌躇,似是有什么事不得不说,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叶燃早猜到这其中有蹊跷,也不催他们,只随意打量着岛上风物。
她前次到这岛上之时,四处郁郁葱葱,繁花似锦,远远地便能闻到扑鼻的花香,尤以桃花树居多,盛开之时犹如大朵的粉云一般,极为娇艳动人。
此时故地重游,虽已过了百年,岛上地形地貌却大致未变,只是一眼扫去,原本多以红紫黄等艳色为主的花树中间,仿佛又多了不少雪白的梨花树。
海岛温暖,此时树上梨花尚盛开着大半,被风一吹,纷纷扬扬地犹如春雪一般,融融暖暖。
丁彰已下定决心要将麻烦事丢给师兄去处理,遂将注意力俱都集中到了叶燃身上。
此时见她朝那些梨树注目许久,遂上前介绍道“岛上梨树皆是二位祖师来后手植,这树上果实虽酸涩不堪入口,花期却较寻常梨树长上许多,颇有可观之处。”
顿了一顿,又笑道“听闻昔年光明顶上遍植梨树,花开之时有如雪海一般”
言下之意甚是神往,叶燃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光明顶上终年苦寒,几乎寸草不生,又哪里来的梨花
倒是临安府原天鹰旗总坛后有一片梨花林,她仿佛曾经同谁说过那处依稀似她师门景致,说过曾在梨花树下教导师弟师妹们。
正自沉吟间,苏昭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期期艾艾地道想先请教主到两位祖师昔年清修的静室一行,说罢又扫了一眼叶灼,补充道还请这位在外等候。
叶灼面色一沉,便要开口,却被叶燃抬手止住了,他急道“这两人定是狼子野心意图不轨”
他随手乱扣帽子,丁彰在一旁听得亦是气急,反唇相讥道“你一个锦衣卫千户,偏生死皮赖脸的要到我们岛上来,若不是看在教主的面子上,早丢你进海喂鱼了”
叶灼冷哼一声,道“你有本事丢一个试试”
这两人自同行以来,几乎便没有一日不在争吵,苏昭同叶燃也都看得惯了,并不打算去管。
苏昭想了一想,到底还是同叶燃低声解释道“丁师弟天性烂漫,并非有意冒犯。”
见她面色甚和,显然并不介意,遂又大着胆子道“只是祖师静室中,确实有些不便让外人看见的在。”
他不敢直说究竟是什么,只得含糊了过去。
叶燃讶然,道“若是你门中密辛,倒也不必告诉我。”
昔年她同杨逍范遥等人虽是亲近,却也不至于要他们事无巨细地样样都报备上来。
譬如杨左使偶尔的某些韵事,要不是他同黛绮丝两人吵嘴的时候不慎带出来,她倒真是一无所知。
须知人人都有不愿旁人知晓的,若是当年他们觉得不可告知她的事,那如今她也不应去违背他们的意愿去探寻。
这是对故人起码的尊重。
苏昭却立刻猛烈摇头,道“不不不,这是这事我们原本也是不知道的。我们本以为只是现下却觉得,您还是应当亲眼去看一看。”
说着眼光又飘向了犹自在一旁和师弟争吵不休的叶灼,心想这一位的心思几乎都写在脸上,他们做晚辈的虽也不便越殂代疱替祖师爷做些什么,但无论如何决计是不能放他进去的,否则闹起来,面上难免不大好看。
叶燃听他语焉不详,含糊过去了许多关键地方,反倒难得地被勾起了好奇心,遂压着叶灼住了手,四人一同到了那静室之外。
苏昭暗忖待会儿场面只怕有些尴尬,欲待让叶燃一个人进去,又怕他们觉得其中真有陷阱,遂只得无奈地道“晚辈引教主进去罢。”
说着便在紧闭的两扇石门外拨开藤蔓,寻到一个圆形的石钮,左右旋转了数次后,又按了下去,复将双手按在那门上使力往里推去,只听“吱嘎”数声,那门便应声而开。
立在门外,依稀可见其内是一间极为广阔轩朗的石室。
苏昭又道“这是二位祖师昔年清修的静室,自祖师羽化后,便改做了供奉祖师,祖师遗物之处。”
叶燃心中微觉奇怪,盖因无论哪门哪派,通常都会有供奉开派祖师画像之处,以供门人弟子追思供奉。
这石室门外藤蔓丛生,显然是许久不曾有人前来了。
但若说是逍遥门人不尊祖师,懈怠供奉,从苏丁二人的一举一动来看却又不大像。
正在想着,只见苏昭已经伸手相引,她武功卓绝,倒也不惧陷阱,遂转头嘱咐叶灼在外等候,自己随着苏昭,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也不过走了二十来步,便已到了正室之中。
那石壁上四处皆嵌着鸽蛋大小的明珠,总数怕不是在两百余粒,俱都发出微微的光芒,交相辉映,照得那石室之中青濛濛地,有如长夜将明时分映入的天光,并不刺目,却又恰能将室中种种看得清楚。
叶燃目力极好,一眼便看见壁上高悬着一张画像。
画中人一袭白衣,莹然有光,乌黑长发上缠着一条七彩璀璨的宝石发链,右手托着一盏青竹点翠的茶盅,正侧身朝外看来,眉眼含笑,口唇微启,仿佛下一瞬便要出声唤人似的。
正是她自己的模样。
画像下摆着一张宽大的桌案,上面一字排开,放置了三样物件,正是画中人发间手中的七彩珠链同青竹茶盅,另有一柄不曾被画入像中的紫竹骨洒金折扇,她倒也认得,正是昔年杨逍爱用的旧物。
便是她于丹青一道不怎么精通,亦觉得这像画得生动极了,竟与她本人几乎不差分毫。
难怪逍遥二使一见她便以晚辈之礼相待,没有半点犹豫。
她心中忽地一动,转头向苏昭问道“你们祖师没有留下写影么”
苏昭拱手回禀道“范祖师遗训有云,勿使我二人老朽衰败之身有辱教主清目,故而不允弟子们绘像留影。”
叶燃不语,过了半晌,方“嗯”了一声,低低地重复道“不允弟子绘像留影”
却为什么独独留了一幅她的画像在此
她垂首想了一回,又复再抬头去看悬在壁上的那副小像。
只见画中人眉目灵动,有如生人,就连衣摆褶皱转折之处都画得极为工整细致,便是不通丹青之人,也看得出这一笔一画之中的珍而重之和情意。
透过微微泛黄的纸张,她仿佛能看见有一人立在桌案之前,含笑提笔,细细描绘的模样,眼神缱绻,情致缠绵,就像是,就像是在看着画像上的人一样。
电光石火间,她陡然明白了在曾经无数次的欲言又止,和永远温和熨帖的笑容背后,藏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这已经是一百年后了啊
叶燃怔怔地瞧着自己的画像,身形蓦地一晃,唇边竟溢出了一缕鲜血来。
百年之前,光明顶上。
范遥放下手中的药杵,将玛瑙研钵中已经被碾得极为细腻,近乎透明的白色粉末倾了少许出来,托在绢布上,对着窗外透来的日光细细察看,沉吟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青龙山所产的云母已是他选了又选,方取出来的最顶尖的了,却到底还是色泽略暗,若是将其调入蛤粉中,绘出来的白衣势必不够灵动。
听闻在元廷龙兴之地有极好的白云母矿,被他们视作长生天所赐的福泽之物,看守得极紧,他麾下的商队在大草原上便是再受欢迎,也多半是到不了那处的。
他熟谙教务,当下便盘算起了近来哪一拨军马在北面作战,好自请前去支援,顺带寻些上好的矿料回来,也算是公私两便了。
心中刚择定周子旺麾下的某支义军,还在权衡利弊间,一旁的杨逍已是猜到了他的打算,登时跳了起来,叫道“你休想”
这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讨嫌,纵然做了教主也还是这副死性不改的做派。
范遥心中主意已定,并不同杨逍就此事多说什么,只将宣纸徐徐铺开,又回身在笔架上挑了一只紫毫笔出来,在面前已调好的一碟朱红中蘸了一蘸,又复在那纸上点了一点,示意他过来看,问道“这颜色与黛绮丝寻来编发链的那块赤玉相比如何”
杨逍猜到他定是要给自己下套,欲待别开头不去看,却又有些心痒难搔。
他原也是雅擅丹青之人,于成品颜料中辨选优劣的本事自是有的,只是从来不曾亲手制备过。
范遥此次却是从选矿开始便不假手于人,亲力亲为一一炮制。
虽则知道这些颜料他看得像宝贝似的,定然不肯分润些给自己。
但就像酒鬼见了美酒,老饕见了美味一般,善画之人见了这等上好的颜料也不怎么忍得住,到底还是探头去看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杨逍本是极为挑剔之人,眼光又好,品味又高,当下便看出来这点朱红至少七八个不妥之处,正要摇头道不好,却蓦地想起教务重重无人分担之苦,立时便昧着良心点头如捣蒜,且睁眼说瞎话道“像极了色泽形态均一般无二。”
范遥听他口气便知其间的言不由衷之意,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听闻苗疆十万大山中有辰砂色泽赤红,取其涂朱,百年不褪。”
言下之意是待到他北上去过了草原,还要南下亲赴苗疆取矿。
杨逍只觉头痛无比,朝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道“我这便让五毒教的人去替你寻辰砂,范右使,范兄弟,你且先消停一阵子,也替兄弟我分担些教务如何”
范遥手下不停,将另一口乳白研钵中的青绿粉末小心翼翼地放入清水之中,凝神看它载浮载沉的模样,随口又报道“还有泥金、赭石、雄黄、石青”
杨逍咬着后槽牙一一俱都应了。
心中一面暗恨黛绮丝当年替教主编的发链上诸色宝石璀璨绚烂,遂不得不天南地北地去寻那各色矿产过来;一面又庆幸教主日常只穿白衣,不着纹饰,否则范右使定要仔仔细细一件一件地画过来,怎么也得画个年才成,不,或许要画个十年。
如此一来替他分担教务的时间便又要少了许多,这才是万万不能忍的。
他在那里咬牙切齿思绪万千之际,忽听范遥发声问道“杨兄找我有事”
杨逍刚接了这教主之位不过数月,日日都在与堆积如山的教务殊死搏斗。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上任教主放权太多的缘故,一旦上面没人压着做事,他便立时懈怠了起来。
自继任以来竟是初心不改,能逃就逃,能溜则溜,以至于黛绮丝每日都在四处抓人回去干活,连小昭也跟在她身后咿咿呀呀地挥动着小拳头要打“懒舅舅”。
杨逍遁逃之际,十次里倒有七八次要来寻他抱怨,是以范遥倒也习惯了,此时不过是刚敲完竹杠,礼节性地问上一句。
谁知今日里杨逍竟被他问得略有些迟疑,先不答言,手中折扇展开翻了两翻,又摇了摇,这才徐徐道“华山派那姓白的小子不死心,又来打探教主去向。”
他自己就是现任明教教主,提起“教主”来却仍然说得极为顺口。
听的人却也不觉有什么不妥,亦自然而然地接下去说道“白垣仰慕教主的时日也不短了,每每借故寻些事,便要来请教主定夺,为的不就是见一次面,说几句话么。”
杨逍奇道“你居然知道”
知道居然还不拦着,就任那小子每旬一次地往光明顶上跑
范遥微微一哂,道“教主连他名字都没记住。”
她记性极好,有过目不忘之能,却从来不肯用在无关紧要的地方。
白垣跑得再勤,她偶尔提及此人时,口中说的却始终都是“那个差点被鲜于通暗害了的华山弟子”。
无关紧要的人,他又何必拦着。
杨逍见范遥理所当然的样子,心中忽地一动,试探着道“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行事前瞻后顾,规矩又多,自然是不成的,但你”
他本也不是那等爱探人私隐的人。
只范遥可算是他平生唯一挚友,他亦是唯一知晓范遥那段从未说出口的衷情的人。
然而自教主离去后,范遥行事一如往常,不见半点失态,杨逍只怕他是暗中郁结,反成心病,一直想寻个机会让他纾解一二。
今日是故意借了白垣之事前来引范遥分说的,此时见他并无恼色,遂又正色道“我观教主她固然是对谁都不曾有那蒹葭之思,但唯待你与旁人格外不同。你若是当真同她细细剖析心声,也未必便不能得她垂怜哪怕只得一夕之欢,至少也是得偿夙愿了。”
两地相思总好过独自神伤罢。
范遥立在桌案前,默然无语,杨逍都能看出来的事,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是不能罢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抬头朝外看去。
高天流云,鸿飞杳杳。
任他穷尽目力,却终究看不到那九重天外,是否有玉楼宫阙,是否有仙音渺渺,又是否有一人在彼。
“教主她并非此世中人,杨兄也是知道的罢。”
杨逍点了点头,便是曾经只有五分的将信将疑,在亲眼见到她被从天而降的白光带走后,也信了个十成十。
但就算是天人临凡,也一样有俗世姻缘他这句话还不曾说出口,一眼瞧见范遥面上神情,当即便住了口。
范遥垂眸看着桌案上仍空白一片的宣纸,像是看到了还不曾落于纸上的那人。
教主待他确是与旁人不同,自那夜之后,更是亲厚信任有加。
以她的五感敏锐程度,便是小憩或走神之时,旁人是断然无法近身的,唯有他还能稍稍靠近而不至于引她立时醒觉过来。
因而他也是唯一曾听到过她偶尔对着空中自言自语的人。
她曾提到过数次诸如“玩弄感情”“彻底抹杀”之类的话。
虽然说法奇特,不类中原语言,他却也大致能从中猜到是什么意思。
那时他心下便有了明悟,亦有了决断。
杨逍所说或许是对的。
若是他细细剖陈心声,说不得当真能夙愿得偿,然而那之后呢,她要为之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不敢细想,也不敢深想。
他终不能因自己的这点私心妄念,便牵连她到如此地步。
幸而他什么都没有说。
幸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独自相思总好过两处伤情罢。
天上人间,梦里乾坤,终是一场虚妄。
他却还想试着再掬一抹水中月色,再捧到她的手上。
光阴流转,世事变迁。
转眼间数十载春秋已过,旧识均已凋零。
逍遥二仙却一如往昔,仍是丰神俊朗,世人皆不能及的神仙模样,只两鬓微添星霜,面容更见深邃。
旁人只道二位祖师访道修仙多年,自有驻颜长生之术,唯有他们二人自己知道,不过仍是教主昔年余泽罢了。
范遥服过叶燃所赠之药,杨逍和黛绮丝昔年则被她以“长生诀”真气调理过身体。
然而人力终究有时尽,纵有长生诀,亦不能当真致长生。
黛绮丝年幼之时便被带离父母身边,到了波斯总教中,又以守戒的名义被严厉管束,于饮食休息上大为苛待,到底还是亏损了身体底子,因而虽是较他们两人年纪小上许多,却已于数年前在睡梦中安然长逝。
及至临去之时仍是美艳绝伦,容色不曾减损,无愧当年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号。
杨逍叹道“黛绮丝一生好强爱美,教主倒是成全了她的心愿。”
范遥听他突然提起黛绮丝,便知道这人定然还有别的话要说,只是偏不肯好好说,非要等人来问,遂只应了一声,并不开口问他。
杨逍大觉无趣,两眼朝他一翻,没好气地道“待见了教主,我一定要同她说,昔年她刚一离开,范右使便纳了十房八房小妾,生了几十个儿女,欢喜快活地过了一辈子,早将她忘了个干干净净。”
范遥听他随口胡说八道,倒也并不气恼,只笑道“若是教主肯信你”顿了一顿,又道“若是”
后面这半句话却是咽在喉头,再也说不出来了。
若是当真还能见到她,说的是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只是他虽一直不肯放弃,却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长生难,飞升更难。
这么多年来,他们二人已搜尽了这世间所有的道家典籍,依法一一修炼过,也曾多次入山寻找传说已飞升的张真人踪迹,却终究是无功而返。
如今杨逍同他说起这个,也无非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怕他太过伤怀,故意说来分他心神的。
殊不知范遥心中亦有预感自己命数将近,本也正想着要如何同杨逍说,现下倒也省事了,遂淡淡道“若是你敢同教主胡说八道,待见面了我可也要告上一状的。”
杨逍闻言愕然抬头,看着他道“怎么,怎么会你不是”
他本想说“教主当日曾说你不止百岁之寿”,却蓦地想起昔年在战阵上范遥曾替自己挡过一发毒箭。
虽有胡青牛在场,及时救治无碍,却也说过此毒阴损,或于寿命上有些妨害。
只是那时大伙儿俱都还年轻,并不曾将这等看似遥远的事放在心上。
及至此时,生前身后事方一起涌到了眼前来,方觉这世间竟仍有许多遗憾未了。
幸而杨逍生性潇洒,只怅然了一瞬,便全然放下了,微微一笑,道“也好。一世兄弟,我便先替你去探个路罢。也不知此行是去下面还是上面,也不知还有谁在等我们”
说着说着,双目微阖,语声渐低,渐至于无,气息亦随之断绝。
面上尤带着一丝淡淡笑意,一如生时。
范遥垂首立在杨逍身侧,默然许久,方伸臂将他的尸身抱了起来,走向往日里两人清修的静室,后间有早就备好的棺椁等物。
他将杨逍安置妥当,又复走到前室。
这里原本空无一物,只有他们日常清修时所坐的两个蒲团。
前两日他将蒲团移到了外间,在此处安上了一张桌案。
案上放置着一柄折扇,一个青竹点翠的茶盅和一条七彩璀璨的珠链,其后又整整齐齐地排了一列小瓷瓶,五色俱备,形如水滴,又另有一个金色小瓶单放在一侧,形制亦一般无二。
案前壁上原应挂着祖师画像的地方却还空着。
他自怀中取出一个卷轴,爱惜地轻抚再三,方缓缓展开,将其挂到了壁上,凝视片刻,忽地微微一笑,低声道“本想带走的,却还是”
还是舍不得。
就像他不肯将杨逍的折扇画入小像之中,也只是本着无人知处的那一点私心罢了。
范遥目光在案前供着的诸般物件上一一扫过,末了伸手取过那个小金瓶,握在手中,又复抬首看向那副小像,道“那就带它去陪我了。”顿了一顿,又道“你若是不出声,那便是同意了。”
画中人含笑不语,一室寂静无声。
范遥唇角微弯,眼中漾开一抹温柔之极的笑意,将那小金瓶藏入怀中,转身出了石室。
外间已经跪了一地的门人弟子,人人面带泪痕,哽咽不已,见他出来,盘膝坐在上首右侧的紫竹蒲团上,亦都在下方依样坐了。
便听他朗声道“凡我逍遥门人,见画中之人,当以祖师之礼敬之凡有所命,必倾力而为违者天地共诛。”
满门弟子,尽皆俯首应诺。
三日后,范遥亦逝。
至此,世间再无中土明教,亦再无明教旧人。
又四十年后,有白衣女子忽现江湖,武功卓绝,容色倾城,不知来处。
入祖师静室拜谒,须臾,呕血而出,不知所踪。,,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