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情四海
陈棠苑先一步离开原地,朝大门走去。
他在恍惚中快步跟上前,率先走到门边为她推开一侧玻璃门。
午后的炙意扑面而来,他站在门外,虚扶着一侧原木门把,她落后半步,从灯光暗昧的咖啡厅内望出去。
户外敞亮的日光打碎在他身上,迸裂出无数细碎光芒,将他像是铺着薄冰的疏冷气质丝丝点点化开,落到她眼里,只剩无限柔情。
陈棠苑冲他一笑,道了声多谢。
他尾随她身侧,两人一并融入浩浩汹涌的人潮。
那间餐厅的具体位置陈棠苑也不记得了,单知道是在恒业地产总部附近,陈棠苑举目望见视野内最高的那栋楼,朝着这座参照物款步而去。
庄律森低头去看她脚上的细高跟鞋,哑光灰色缎面,两侧斜缀着麦穗,瘦白的脚面绷出优雅的弧度。
相较初见时鞋面嵌着珍珠与海蓝宝石的那一双,更日常也更低调。但鞋跟同样又细又高,目测10厘米还要往上,穿这样的鞋子出门,自然是不会预备要走长距离路程的。
中环一带靠山面海,地势陡峭,街道大多是层级上升的坡道与阶梯,错落起伏,并不算好走。
他忧心她走得不方便,问:“需要走很远吗?你穿这样的鞋子,会不会很累?”
陈棠苑闻言也低下头。
好在今日着的是舒适度还算友好的manolo blahnik,而不是难穿至死的cl红底鞋。
“也不算远。”她指了指前方的摩天大楼,“就在那栋楼附近。”
其实这样的步行距离,于她而言已经算远了。
在港城,无论去哪里,多半是车接车送,直达目的地,几乎不需要在室外下地走路。
坐在豪华宽敞的汽车后排,隔着车窗看繁华又喧嚣的城景飞速向后掠过,人与闹市的距离那么近,那么远,始终无法确切感知。
而像这样步履闲散晃荡在街头的体验,几乎没有过,熟悉的景致竟也因此变得充满情调起来。
陈棠苑心情不错,新鲜感大过穿细跟鞋走路的疲劳,十分热情地领着他在街头穿梭。
茶餐厅的生意意料之内的火爆,哪怕此时不在饭点,狭窄的店门外仍旧候着不少排队等位的食客。
陈棠苑远远望见餐厅招牌下徘徊的人影,不由感叹了一句:“果然还是好多人。”
庄律森仍在担心她走得累了,目光搜寻到一家甜品店,提议道:“累不累?不如先到甜品店坐一坐,让我去排队就好。”
陈棠苑还在兴致上,飞快地回了一句不累,街口的绿灯才亮起,便轻快地招呼他:“走呀。”
随后踩着高跟鞋稳稳地迈出去。
庄律森身形留在原地顿了顿,才梦游似的跟上去,心跳快如擂鼓,恍如置身梦境。
对街人潮伴着绿灯亮起时急促的铃音,步履纷纷地朝他们的方向压来,他目光紧紧追着她的背影,周遭布景与路人都被虚化成失焦的光影,只有她永远鲜明。
那个念头一旦闪现,就再也无法被意识控制。他想,倘若能一直这样尾随她走下去,他甘心抛却他手里所有的筹码。
就算她最后没有选他都没关系。
只要她可以拥有从一而终的热情与天真,只要她能永远保持这样轻快的背影。
港城的热门食肆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接受预约,也不能提前取号。
无论是秒秒钟百万上下的金融大鳄,还是寻常街坊白领,都只能服服帖帖等在门外,静候餐厅伙计的召唤。
好在翻台速度足够快,没站多久,便有伙计喊出两个空位,陈棠苑积极举手,在一众三五成群的小团体艳羡的目光中,率先入席。
狭长的餐厅内贴着花花绿绿的海报与各种名人合影,看上去已有些年头。
陈棠苑满意地环视着店内多年未变的熟悉装潢,明档里油光鲜亮的烧腊吊在钩子上,鲜泽诱人,厨师手起刀落,在案台上剁出闷闷的响声。
伙计敲敲桌沿,指挥他们并排坐下。
对面搭台的陌生人听到动静随意抬头扫了一眼,俊男靓女的画面尤为和谐。
庄律森没有看餐牌,只问她:“有什么推荐?你帮我决定可以吗。”
“那自然是烧鹅肥叉双拼了。”
陈棠苑熟练地落单,转头两份码得整整齐齐的碟头饭便端上来。
她歪头朝他眨眨眼,用眼神示意他尝尝,随后自己也夹起一块蜜汁叉烧放入嘴里。
刷着赤酱与蜜汁的叉烧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依旧是童年回忆里的味道。陈棠苑霎时感动到眼眶发热,果然只有坐在空间逼仄的小店内吃堂食才最有感觉。
犹记得小时候外公由于醉心工作,总是不按时吃饭,患上胃肠疾病。外婆自己劝不住,便让司机在饭点将她送到公司总部去。
她自幼聪明,当然明白外婆用意,一进门,也不管外公是在开会还是办公,直直扑上去说肚子饿了,非要立刻出去吃饭。
外公拿她没有办法,只能亲自带她下楼,到这家餐厅食叉烧饭,老老实实在饭点排队等位。
公司里的世伯们总是开玩笑,说总算看出苑苑的身价有多高,为了陪她吃午餐,生生耗掉这么多时间,几百万就这样没有咯。
她理直气壮反驳,可是钱永远赚不完的,再说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跟她吃饭,就算几百万也很值得。
所有人哄堂大笑,连连叹这个小女孩古灵精怪,外公尤其高兴,笑呵呵地收掉手头所有工作,半点脾气都没有。
如今一晃多少年,餐厅还好端端地开在街角,朝着“百年老店”的目标奔去,恒业地产总部也保持着身处云端的高度,没有失去从前的秩序。
可是外公已经不在了。
物是人非的伤感令她幽幽叹了口气,身边人立刻察觉,出言询问道:“不合口味吗?”
“没有,是太过怀念了。”
陈棠苑回过神,对面拼桌的客人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拨。她生出一丝恍惚感,怎么就突然带着一个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到这里来了呢,怎么就会觉得他是个可靠的倾听者呢。
好在他也没有追问缘由,只是随口附和道:“食物总是能寄托情感。”
餐厅伙计已经在用犀利的目光无声指责她的磨蹭拉低了店内的翻台率,陈棠苑赶紧低头默默吃饭。
庄律森低声说了一句:“慢点吃,不用管他。”
随后见他率先起身,直直走到收银台去,朝柜台里问了些什么,然后又出了门外。
陈棠苑没吭声,心想,他到底不是港城人,不知道在街边小店吃饭慢是会招人白眼的,更夸张还要遭受言语洗礼。
庄律森回来得很快,重新在她身边坐下,安慰似地说道:“不用着急,外面没有人在等位了。”
陈棠苑的筷子顿了一下,疑惑地抬起头:“怎么会。”
他们进来前,外面分明还有好几拨成群结队的客人。
她又用余光瞟了一眼餐厅伙计,对方倚在明档附近,远远盯着她,倒是没有过来催。
庄律森嗯了一声:“已经走了。”他又笑了笑,才道:“我请他们吃对面酒店的怀石料理,他们很乐意。”
陈棠苑又呆了半晌,这下连搭台的食客都吃完走人了,她还愣在原位上。
伙计手脚迅速地跟过来收拾餐盘,全程没管她在干什么。陈棠苑目送他端着盘子进了后厨,才压低声音问:“妨碍人家做生意,老板也不打你?”
“应该不会这么不讲理。”
话音方落,伙计又提着装满打包盒的半透明袋子走过来,摆在桌面上,面无表情地说道:“两位的外带。”
陈棠苑转头去看明档里空荡荡的挂勾,无比诧异:“你……都买了?”
他很自然地应道:“邵小姐推荐的餐厅很地道,多买一些回去,让下属也尝尝。”
陈棠苑当然知道这是提前想好的理由。
否则再怎么多买,也不可能买这么多。
其实她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只是怀念起旧日时光,想要在此多停留片刻。他没有问,也没有刻意挑起话题,只是静静陪她坐着,好像连时间的流速都慢了下来。
这座城市没有太多的时间与空间分给伤春悲秋的感性客,面对凡事要快,掐表计秒的大都会节奏,再充沛的情感,也容易蒸发掉。
而他却不动声色地制造了一小段供她自处的时机。
虽然她清楚,其实也不过是一点小钱就能解决的事情。
从小到大,想要讨她欢心,为她一掷千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她不觉得有什么可稀罕的。
然而却少有人如他这般用心。
陈棠苑双手握着冻柠蜜的透明磨砂杯,慢悠悠地喝着,盯着面前叠得整整齐齐的餐盒,有些好笑。
“其实,你也没必要这样做。”
他被她揭开意图,也不准备装傻,直言道:“当然有必要,我怕邵小姐吃得不开心,就不打算原谅我了。”
未免也太认真了。
陈棠苑又一次笑出来。
她很想告诉他,其实她根本不姓邵,更不叫邵姹,当然也不会为此跟他生气。
可即使他知道她叫陈棠苑,又能怎样呢。
他不属于她的世界,不属于可供选择的结婚对象范畴。
况且,若他知悉她的真实身份,或许态度又会不一样了。
倘若他也展现出与旁人别无二致的殷勤与阿谀,她一定会很看不起他。
至少此时披着“邵小姐”的外壳,他还是个可以轻松相处的寻常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