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情四海
陈棠苑将手里的一小杯espresso逐渐倾倒在一份焦糖香草雪糕球上。
冒着冷烟的雪糕球瞬间淹没在浓缩咖啡的温度里,从底部逐渐化散开,在敞口玻璃杯里交织出一片细腻的大理石纹路。
百无聊赖地欣赏了片刻冰火交融的画面,她趁着雪糕没有完全融化,端起杯子将咖啡一点点饮尽。
奶香与焦香混杂着充斥口腔,勾起焦苦后的浓郁回甘。
陈棠苑定了定神,放下杯子,听到有人在身后说话。
“邵小姐,好巧。”
嗓音低沉悦耳,还莫名有些耳熟。
她不太好意思回头看,等了半天,却又不见“邵小姐”回话,一句轻飘飘的问候再没下文。
她随手将喝完的咖啡杯朝吧台内里推了推,准备起身走人。
一回头,眼前却映入一张朗隽的脸,一双桃花眼堪堪凝住她,似乎是在等她回应。
陈棠苑有了一瞬间的懵神:“唔?叫我吗?”
庄律森注视着她,平和地笑了笑,又称呼了一遍:“邵姹小姐,我应该没有认错人吧?”
陈棠苑:“……”
听到他一本正经地念出这个清奇的名字,陈棠苑险些扑哧一声笑出来。
“啊,对呀,我是邵小姐。”陈棠苑很快入戏,立刻换上奕奕神采,展颜笑道,“居然又见面了,庄先生。”
“你记得我。”他表示荣幸。
“当然。你当时的样子……”她顿了顿,“很难忘记。”
他也随之回忆了片刻,而后大方承认:“的确狼狈。”
其实不狼狈,还挺赏心悦目的。陈棠苑在心中回道。
但她面上并不动声色,只矜持地朝他咧了咧嘴角。又听他说道:“还要多谢邵小姐的纸巾。”
陈棠苑耸耸肩:“也不算什么。”
他没有提及书店里的初次见面,她当然也不打算问他究竟有没有印象。
不管怎样,这下你认出我了吧。
陈棠苑得意地抿着唇。
她的回眸一眼可不是白抛的。
不过,他们偶遇的频率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身份上的敏感令她起了一瞬间的警觉,但对着眼前风华翩翩的容姿,顾虑又打消了几重。
那天离开墓园后,江伯横竖还是觉得不放心,在前排自言自语地念着是不是应该向园方询问预约者的姓名与身份。
陈棠苑知道江伯这是要向外婆汇报情况的意思,无所谓地回答随便他。
后来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外婆没有在她面前提起,她也想不起来要去问。
但至少不会是坏人。
“要走了吗?”他问道。
陈棠苑盯着面前的空杯子,原本正要起身的姿势又松了回去:“没有,我在等人。”
临时被方靖莘赶下楼,反正没有别的事可做,继续呆着也无妨。
咖啡厅内并不宽敞,位置不算多,他停在吧台处专心等待他的饮品。
全自动咖啡机忙碌地碾压研磨着咖啡豆,经过大气压与高温热水20秒内急速萃取,铺出一小杯层次分明的浓缩咖啡。
咖啡师报出客人姓氏,将单份espresso呈现在吧台,小巧的solo马克杯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脂。
庄律森看了一眼,修长的手指执起杯把,轻微晃动了一下,趁着热度将咖啡饮尽。
陈棠苑下意识皱了皱眉。
每次看到别人直接喝shot,陈棠苑都忍不住替对方心里一苦,随后想起外公教育小辈多喝凉茶时的那句老生常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espresso于她而言,是比凉茶还可怕的存在,辛辣焦苦,夹杂着酸意,还烫到舌尖发麻,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甘之如饴。
这人一定很能吃苦了。
陈棠苑手背斜托住脸颊,看着他优雅的动作:“听说一杯espresso的最佳赏味期限其实只有10秒,要么立刻喝掉,要么立刻与牛奶融合。”
庄律森不太确定她要表达什么,想了想,才问:“所以我超时了吗?”
“应该没有吧。”陈棠苑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只是在想,你一定也很能喝凉茶。”
庄律森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只能暂时沉默。
“你在意大利生活?”陈棠苑想起他并不是港城人,转头又替他否认,“不对,意大利人会来星巴克吗。”
“我没有太多讲究,纯粹出于节省时间。”
“所以你要走了吗。”陈棠苑看他一身商务装扮,“去谈生意?”
“本来是在谈的。”庄律森低头扫了一眼腕表,“不过对方并不欢迎,只能提前离开了。”
陈棠苑听出他语气里的一层遗憾,于是宽慰道:“生意场上的不顺利,十之八九,不用太往心里去啦。”
“我明白。”庄律森微笑,“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
“对呀,不如试试去吃顿好的。”陈棠苑露出一个兴奋的表情,“港城太多好吃的了,哪样都比喝espresso开心。”
“譬如呢?”他嘴角微微翘起,字句沉顿地念出两个字,“叉烧?”
原来他有听出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
陈棠苑险些笑喷,觉得还挺有意思。
她突发奇想要逗他玩玩,于是定了定神,垮下脸露出一丝错愕,委屈道:“我好心安慰你,想不到连你也来嘲笑我的名字。”
她变脸神速,庄律森措手不及,愣了半晌,连忙解释:“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她捂住脸,声音颤抖,“叫这个名字,我也不想的,由小到大,同学们都嘲笑我,我是看你也认得何先生,才好心安慰几句,你有必要这样吗。”
“你……别……”
庄律森长吸一口气,头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他不免对她过激的反应感到犹疑。
莫非她小时候真的叫过邵姹?是不是真的因此被同学欺负过了。
他实在后悔,没有提前向麦克讨教一些哄女孩子开心的方式。
谁能料到这番境地。
“邵小姐,我绝对没有在嘲笑你。”他再次重复,尽管显然无济于事。
“只是刚好没吃午餐,猜想你也许知道附近哪里有值得一试的餐厅。”他规规矩矩地解释,“我对这里不太熟悉。”
陈棠苑透过指缝看着他慌张又束手无策的样子,觉得有趣至极。这人空有一副好皮相,怎么嘴却如此笨。
“算了,反正我也习惯了。”她移开手,面色平静,像是已经自我调整好情绪。
这样冷淡隐忍的姿态令他神情又是一僵,往日的气定神闲与运筹帷幄皆被她一个受伤的眼神轻易离析溃散。
后来再让庄律森回忆起这一刻,即使她早已向他坦言,这不过是一个随性而起的恶作剧,他的失措感依旧不曾消褪半分。
他意识到一个残酷事实。
事业失败可以东山再起,合作关系破裂可以另寻时机,正如她所言,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必放在心内。
可是陈棠苑,她若是偏偏不要他,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陈棠苑当然不了解他内心的百转千回。
她自顾自解锁手机翻了翻社交软件,再抬头,他仍停留在她身畔,一只手臂搭着吧台,垂眸思考着什么,浓黑的睫毛半掩住他的眼,薄唇平直地抿住。
他若是没有在笑,气质就愈发偏向清冷沉郁,像伦敦终日凝着雨雾的天气。
感受到她重新转回的视线,他轻垂的眼睑向上挑起,略显不安地观察着她此刻情绪,似乎欲言又止。
大概是他教养还不错,否则大可以轻松道个歉,然后直接告辞。
陈棠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过于顽劣。
先是突然遭遇暴雨,随后生意又谈得不顺利,路过喝杯咖啡,还撞见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他会不会从此对这座凉薄的城市产生巨大阴影。
陈棠苑熄了手机屏幕的光,认真应他:“你也不用觉得过意不去,可能是我过分敏感了。”
“只是有些惭愧。”他腔调缓慢,好似生怕她听不出他言语内的恳切,“邵小姐的好心安慰于我很受用,而我却不会安慰你。”
他的声线和煦,像午后端着红茶坐在被日光晒得暖融融的草地上,听到吟游诗人抚琴奏起一段赞美夏日的和弦。
陈棠苑心内登时一阵柔风划过,情绪说不上来的轻快。
她被这种异样的思绪潮涌所淹没,抿抿唇,不太自然地转了话题,问:“你……还没吃过午饭?”
他的长睫颤了颤,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她轻吸一口气,做出一个大胆的邀请:“我等的人来不了了,我现在没事做了,如果你愿意请我吃叉烧饭,我就原谅你。”
他闻言有些震惊,不敢置信地重复一遍:“叉烧饭?”
未等她应答,他又迅速补充:“如果是真的,请多少次都可以。”
附近还真有一家充满回忆的茶餐厅。
小时候还时常有机会去吃,后来餐厅上了一篇又一篇的美食推介,吸引到大批食客打卡光顾,无论什么时段路过,狭小的店面总是门庭若市。
时隔多年,不知如今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想起淋着酱汁的叉烧烧鹅双拼饭,再对比午间没有吃完的那份速食三文治,陈棠苑的肚子十分配合地向她传递出期待的信号。
她并不想去深究自己为何会突发其想地向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发出这样的邀请。
果然长得足够好看就能拥有优待,不分性别。
反正他是这座城市的过客,而她是邵小姐,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真的。”陈棠苑从高脚凳上站起来,手上绕着le boy的金属肩带,把包包抱在怀里。
“还有什么是叉烧饭不能解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