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产
“嗯，知道了，明天会给您答复的。”
“没关系，让您担心了，嗯，等拿到钱会还给您的。”
“让您担心了，我没事。”
这样的话，南峰说了整整一天，今天是他父母的葬礼，他父母死在了同一天，会葬在远离市区的地方。
父亲的工厂一夜之间破了产，背负的巨额债务，让他们瞒着唯一的儿子做出了如此不负责任的决定。
夜幕降临，南峰端了个小马扎坐在小院里，过几天，这个房子也要抵押出去。
为什么要留下他一个人活着呢？
微风拂过，他转过头，看着白绫乱飞的灵堂。
既然知道活着辛苦，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走呢？
想归想，他终究不是能轻易放弃生命的人，而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快速破产的公司总会面临大量债务纠纷，那两人生前买好了保险，南峰作为长子，能获得全部遗产，以及保险金，然而这些钱仅仅够还清公司的债务。
最初露出狼性面目的，是舅舅一家，因为年前的时候，南峰母亲回娘家借了些钱，舅舅怕侄儿不懂事，或者想赖账，在中午吃饭的时候便提了出来。
于是南峰不得不提早感受成年人世界的残酷。
“南峰，你也别怪舅舅，最近经济实在不景气，舅舅家也快揭不开锅了。”
“等父亲的保险金一到，我就给您打过去。”
“哎，那就好。”
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
一场给逝去亲人举行的葬礼，顿时变成了一场讨债会，南峰身处其中，抬不起眼睛，即使撩起沉重的眼皮，那里面也是一片漠然空洞。
他才十九岁，小学文凭，疯玩了十多年，在父亲的工厂里做了三年工，交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算是生活安稳了，他的人生才刚刚起步。
然后一辈子，身处泥沼。
“南峰。”
有人在篱笆外轻声呼唤他，看见来人，他蜷曲的身子舒展了一些。
“佳佳，不是告诉过你，这么晚了不要出门吗？”
“我担心你，想来陪陪你。”
短袖长裤的少女跺着脚，冷风吹过她的长发，她忧愁地皱起秀眉，脸上流露出无限的哀伤，猫头鹰见了她也安静下来，生怕害她落下泪来。
左佳等着南峰给她开门，十月的夜风有点冷，她抱紧了胳膊。
南峰将她迎进门，小心地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见灵堂里的两口棺材，她一向害怕这些，平常有人家办丧事，她从来都是绕道走。
然而她却为了自己，一个人大晚上的跑了来，这让南峰心里短暂地感到一些温暖，然后渐渐成冰，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要怎么给心爱的女孩一个期待的未来。
左佳依偎在他怀里，苍白无力地小声安慰着他。
“南峰哥，你难过吗？”
“嗯。”
其实不，但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无情了。父母在世的时候把工厂当成亲儿子，一直以来对他非打即骂，而他脑海里仅存的几幕温情画面，也随着他们的死亡烟消云散。
“叔叔阿姨都是很好的人，只是没法接受失败。”
“中午那些人，我看见了，他们太过分了南峰哥，我心疼你。”
“好了，不要说了佳佳，你还小，不用知道这些。”
南峰紧了紧怀抱，留恋的嗅了一口她的头发，然后把人带出院子，往外轻推。
“太晚了，佳佳，你先回家吧，我让司机我给你叫个车。”
“南峰哥，让我陪着你吧。”
“乖，左叔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他勾了勾嘴角，撇开眼不敢和她对视。
几分钟后，车到了，左佳恋恋不舍地坐上车，趴在车窗上和南峰挥手告别。
“明天见，晚安。”
偌大的空房子又只剩下他一人，他埋头苦想了一整夜，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还清亲戚们的账务。
舅舅又来催了，他答应等父母头七过后，会去保险公司问问的。
左佳的母亲开始管束起了她的行动，尤其不许她再去见南峰。
“要是他拿到手的保险金够多还好说，但你看看他那些亲戚，像蚂蟥一样，恨不得吸干他们一家人的血。”
“剩下的钱还有多少？还有他老爸公司欠的债，根本还不清！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你还跟着他干嘛？趁早分了！”
“妈，别说了，南峰哥他”
“闭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门！”
后来南峰很久没再见到左佳，有她家里的原因，也有南峰自己的原因，他不想拖累人家姑娘。
半年后，保险金终于到了南峰的手里，还完了公司的债务，剩的不多，他现在住的地方只是一个工棚，干着他熟悉的活，想慢慢攒钱去还给其他亲戚。
他常常想，要是那笔钱一直不会下来就好了。
四月下旬的时候，舅舅堵到了南峰所在的工厂。
因为这件事，工厂主人辞退了南峰。
昏暗的路灯下，舅侄两人抽干净了一包烟，南峰埋着头，高大的身影被路灯照得小如蝼蚁。
“南峰啊，舅舅听说你爸爸的保险金下来了？”
“嗯。”
“那，舅舅的钱……”
“请再等等，过几天我再取来给您。”
“为什么？”
舅舅显得有些暴躁，狠狠皱了下眉头，圆盘似的脸好像月球表面，两只细长的狐狸眼冒着火，他身高只到侄子的小臂，光秃秃的头顶把灯光反射得四处都是，刺痛了南峰盯着脚下的眼睛。
“要钱的人很多，我一个人算得很慢。”
“那舅舅帮你……”
“不麻烦您了，我会尽快处理好。”
“好吧！对了，你怎么在那种地方打工？”
“其他地方不要我。”
现在这家也不要他了，南峰叼着烟，茫然地想着，以后该怎么办。
“哦。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你记得去把钱取出来。”
“嗯。”
舅舅矮胖的身形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南峰把吸了一半的烟随手掐灭，扔在地上，用脚底碾了碾。
回去的路上，他进便利店买了些吃的，便利店门口有只流浪猫，看样子饿了很久，不亲人，只敢盯着人们手中的食物发出低低的喵呜声。
南峰看看猫，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根火腿肠，拨开包装纸扔到它面前，它炸了毛，警惕地后退几步，闻到食物的味道也不立刻上前，浑圆的猫眼紧盯着他，似乎在警告他赶紧离开。
便利店的小妹在柜台里面不无讥讽地说：“好心当作驴肝肺，这只喂不熟的白眼狼！”
“喂，我看你也没什么钱，别装好人了。”
他充耳不闻，收回视线紧了紧灌风的衣领，重新走回黑夜里。
工棚里他的东西不多，装个小包就能带走，没人和他告别，他埋着头快速离开了。
这半年多，为了等父亲的保险金，他一直没离开沧县，差不多是个固定流浪汉了。
兜兜转转，南峰在一条河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河面漂浮着几条白肚皮，昏黄的河水散发出一阵难以形容的恶臭，岸边寸草不生，原来居住在附近的居民全部都搬走了，更没人愿意在那边的桥上停留过长时间。
天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他望着河流的方向出神，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南峰哥！？”
一道又惊又喜的呼喊从桥上传来，青春靓丽的女孩朝他飞奔过来，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
“佳佳？”
她的长发更长了，身上是沧县重点高中的校服，有几个同龄的伙伴不明所以地追着她一起过来，他有些认不出她了。
这一次见面恍如隔世，他的眼神像是越过了一万年的苍茫，透过一层薄纱，将曾经的爱人看在雾里，看不分明。
左佳让朋友们先走，南峰迟钝地收回视线，感到头晕目眩。
“南峰哥，我好想你。”
河边行人寥寥，左佳毫无顾忌地扑进了南峰的怀里，哭得双眼红肿。
南峰怔愣着，最后只轻轻把手放到她背上拍了拍。
“佳佳在学校怎么样？”
他努力想像个大人一样和她交流，在两人之间裂出一道跨不过的鸿沟。
左佳低声咕哝着什么，他没听清，只隐约听到什么“像以前一样就好了”。
南峰苦笑了一下，甚至想反过来安慰她。
“快上课了吧，你快去学校吧，我有空会去找你的。”
类似的承诺，他对无数人做过了，却无一实现，可他不得不留下承诺，稳住他们。
“不，南峰哥，我怕这一次抓不住你，你就真的不见了。”
“不会的。”
他干巴巴的表现终于惹恼了左佳，左佳撑起身，猛然发现南峰瘦了一大圈，霎时气焰全消，又红了眼眶。
“南峰哥，呜呜呜。”
真好啊，南峰想着，这样的女孩真好啊，想着，他的鼻子一酸。
左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男人高大的身影立在河边，浅浅地笑着，望着她。
她不顾一切似的拧头跑回来，委屈地问：“南峰哥，你要去哪？去哪个城市？等我毕业了，我就来找你。”
南峰本想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但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又忽然改了主意。
“老板想送我出国，就去c国。”
“出国？可是南峰哥你”
“已经定下来了，等我赚钱了，回来接你去玩。”
“好吧。”
也不知道她信没信，还是不要再联系了吧，南峰一直望着她跑走，捏了捏鼻尖，转身沿着河岸慢慢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