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你的主人,是端王殿下,还是睿王殿下?”
听到玲珑之语,袁静荷却反问道。
玲珑微微一笑,问她:“睿王殿下如何?端王殿下又如何?”
“静荷虽是一介女流,亦有自己的底线与原则。”她处之泰然,声音平静。
玲珑将外衣挂于架上,听见她接着说:“我虽夙愿不得偿,但绝不愿身为棋子,入这皇室乱局,做无故伤人之事。”
玲珑回身,缓步走回她身侧垂手恭立,道:“关于这一点,王妃大可放心。那具男尸在河中沉溺一日有余,面目确实难以分辨。”
袁静荷听出她言下之意,犹豫片刻,还是出声问道:“你家主人,是何用意?”
“端王殿下让我转告王妃。”
这便是楚晏先前交给璇玑去办的事了——安排一个可靠得力的心腹到袁静荷身边。
许常已在日前留心调查一番后回禀她,袁家与袁家姑娘并无丝毫参与争储的迹象,而除了正常的婚前礼节外,袁家与康王一党也无多余瓜葛。
因此,她此举并非为了监视与探查,而是在已知康王府前世的种种污糟之后,想要尽力保全袁静荷——她心性纯善、仁心仁术,不该因为区区婚姻遭受磋磨。
不过楚晏心知,最终究竟能谋得什么样的出路,还是要看这位袁姑娘的心性。
玲珑语气柔软,但借她之口说出的话却似金石之坚。
“在她眼中,姑娘不是为了做袁家女,也不是为了做康王妃,更不是为了做世子母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袁静荷,就是袁静荷。”
听到这话,那一向沉静寡言的女子忽而笑起来,那笑声苦涩含恨,却也带着十足的畅快。
她出身官宦之家,后又嫁入王府。
她已经,很久未这样笑过了。
玲珑见她失态,也未有丝毫异样神态,见她平复下来后,才补充说:“殿下此举,一来是为报姑娘旧日医者仁心;二来,是因为她爱惜姑娘的才华。”
“姑娘不过二八年华,医术已经如此了得。殿下相信,假以时日,姑娘必为一代良医。”
袁静荷默然良久,怅然叹道:“殿下虽为男子,却能将我一语点醒。”
这世间女子总是惧怕所托非人。
嫁入王府几日后,她也曾多次想过,自己以后在这王府的漫漫长夜要如何挨下去。
只是既然所托非人,再努力挣扎下去,也不过求个安身立命。
可是为什么女子就轻贱至此,一生命途都要寄托他人?
袁静荷念着“留待他日”这四个字,竟觉得有隐秘的希冀从心底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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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将从康王府中传回的消息尽数回禀。
楚晏今日穿一身淡紫色常服,坐在一把圈椅上翻看一本已经初具雏形的《百官行述》。
“她真这样说?”
“是。”璇玑垂手侍立,道:“袁姑娘还说,她知道这局虽是殿下所设,可他若不自投罗网也不会有今日。再者,她也并不计较外间那些针对她的流言。”
“好,既然她选择了为自己某一条出路。”楚晏将手中书卷搁在桌上。
又道:“现在民意既起,我们只需俯顺舆情便是,我们的人不必再刻意为之,小心别留下什么痕迹。”
璇玑答了一声“是”,听见楚晏补充:“若是康王府那边同京兆尹有什么动作,也不必管。”
璇玑恭敬一礼,后退几步,方转身出门。
一盏茶的功夫后,许常走了进来。
见到来人,楚晏的神色变得有些严肃,不似刚才那般游刃有余。
许常拱手道:“几位大夫皆已联络好,属下明日便会安排他们以探亲之类的名义出城。那几味清热解毒的药材也已按殿下的吩咐大量购入,已经分批运往西郊。”
“此事若能做得隐蔽最好,若不能。”楚晏沉吟道:“就以速度为先,万不可耽搁。”
许常答道:“属下明白。”
“还有。”楚晏沉声道:“兹事体大,你带着我的令牌,除了先前派去的,再挑几个得力的人,务必要协助官府将疫情控制住。”
未听到应答,楚晏有些犹疑的抬头,见到许常那张冰块脸上的迟疑,笑道:“不必担心我,京城总归比西郊安全。倒是你自己,千万当心。”
许常连忙躬身拱手,神色庄重:“还请主子,一切以自保为上。”
楚晏笑着微微颔首,心中却想。
老天既然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既不可能放任京西百姓因时疫流离颠沛,更不可能真得让皇帝有性命之忧。
既已决意入危局、行险招,她又如何能以“自保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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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晏料得不错。
这桩案子很快便以“失足落水”为由草草结案。
只是,楚阳明面上与这西域商人之死毫无干系,但民间是否会认为京兆尹因为他的王爵而徇私枉法,就不在楚阳的掌控范围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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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康十二年二月中旬亥日,天子幸京西徐庄,于先农神坛祭拜先农神并在亲耕田行亲耕礼。
只是两日后,楚晏便听御前传来消息,说皇帝大约是因为舟车劳顿而略有不适,患上了轻微的咳疾。
她没有耽搁,暗地里遣人出宫,将手信分别交予容璟和袁静荷。
袁静荷的那封,是向她确认皇帝的病症是否有身染时疫的可能。
容璟的那一封,则是向他询问,是否已经寻到钟离先生踪迹。
钟离老先生是当世医药大家柳州钟离氏这一代的家主,医术高超,见多识广。
他年纪已逾花甲,但依旧精神矍铄、鹤发童颜。为人也是随性洒脱,从不拘泥于凡规俗矩。
只是他虽为家主,却不爱坐镇柳州,而是常年游离江河湖海。可以说,大周便没有哪块土地是他没踏上过的。
但这也正是他踪迹难寻的缘故。
虽然前世依靠太医院及京城医家也成功平息了这场时疫,但耗时耗力颇多,以致本就因旱灾生活困苦的京郊一带更加民不聊生。
因此,楚晏即便做好周全准备,但依旧觉得有他襄助,此次时疫的风险和损耗才会小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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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容璟实则在亲耕礼地点确定当天,便意识到风雨将至。
因为他知晓,前世礼部在确定亲耕地点前,钦天监并未加以干扰。更遑论容氏也曾在京西疫情中出力颇多,他知道这一地点的更改意味着什么。
直到楚晏托他寻找那位与容家有世交之亲的钟离老先生,他方确定——
这是楚晏的手笔。
她的意图,他竟隐约能猜出大概——皇帝亲临,时疫待起。
楚晏想让皇帝染病。
但他知道楚晏并非那种不顾江山社稷、牵扯无辜之人的狼子野心之辈。
况且京西这场疫病确确实实是虽易染,却极少致命的症状。
那她或许,是想借着皇帝染病做些什么?
容璟为自己的假设心惊不已——楚晏身在宫闱,如果皇帝染病,那她亦面临风险。
他虽焦心,也通过书信劝楚晏勿要以身犯险。
但楚晏在信中对他说,于她而言这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她需要他的协助。
因此他无法阻止楚晏,只能立刻同父亲讨要一封手信,派人去寻钟离先生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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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殿下所述症状而言,有这种可能。”
与容璟不同,袁静荷那边毫无心理准备。听到玲珑这般问题,袁静荷先是攒眉思索片刻,又站起来踱了几步,才转身对玲珑说出自己的结论。
“只是我未当面诊病,不敢断言。”
她补充完,又迫切道:“恕我冒昧,时疫极易扩散,还请殿下及时举措,静荷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她说得决然,面上也显出难得的紧张与忧心的神色。
“姑娘莫急。”自那日后,若无旁人,玲珑几乎再未叫过袁静荷“王妃”。
“殿下已派人护送几位大夫和所需药材前往可能的疫区,只是未免人心扰动,行事较为隐蔽。”玲珑安抚道。
随后又向她转述了楚晏的意思:“姑娘若有意,殿下会拜托永安公主给您递个帖子,以邀您去京西别院之名送您出城。”
“但是疫区凶险,还请您,务必慎重。”
袁静荷的目光从案头的几册医术,转而与玲珑对视。
她没有直接表态,却同玲珑说起了自己的娘亲。
“我的娘亲,比我幸运。她虽是孤女,却自小同师父游历山水、学习医术。”
像是回忆起什么,袁静荷的眼睛中蒙上一层悲欣交集的复杂情绪。
“可她后来为了我爹放弃了自己的志向,把自己锁在宅院里。从小她便教我医术,别人家的女孩子在学《女戒》的时候,娘亲在教我辨别王不留行。隔壁的阿姐因为弹琴磨破了手指时,娘亲带我出门为穷得看不起病的百姓治病。”
“那本是我们母女最快乐的几年,可是我的祖母嫌她丢人,旁的官眷夫人也说她不守妇道。她就再没带我出去过。”
她的眼神从记忆中抽离,同玲珑对视着。
“我不想像她一样做宅院里的妻子,我想做个宅院外的大夫。”
“我希望殿下以后,也可以把我视为一名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