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明嘉,明嘉……你要等我……”
耳边有人不断呢喃着她的小字,语调颤抖,似乎忍耐着极大的痛苦和绝望。
楚晏于混沌中意动,只觉声音无比熟悉。
还不待她辨别出那声音的主人,又听到一女子柔声说:“殿下,您该喝药了。”
楚晏心如鼓擂,张口欲问,却只觉喉痛如噬,干咳出声。
“殿下,您醒了。”
楚晏双目方睁,看到身边穿着星朗色衣裳的秀丽女子端着一只白釉刻花折腰碗,神色关切。
“你是……珍珠?”楚晏怔怔盯着珍珠的脸,连自己声音嘶哑、喉咙干痛都没察觉。
珍珠柔柔一笑,道:“殿下怎么了?怎么连奴婢都不认得了。”
楚晏当然是认得珍珠的。
她是养母温娴妃为她挑选的大宫女,性情温和柔顺。不仅心细如发、处事周全,也十分沉稳可靠。
在她还是端王四殿下时,珍珠是她的近侍宫女。后来一朝东窗事发,珍珠也依旧陪在她这个失了势的公主身边。
只是明明在自己死前月余,珍珠就已经溺亡。
楚晏强压心神,收回目光环顾四周。
目之所及,陈设简单却不失气派,只是色彩过于朴素,一看便知非贵女闺房。这里显然不是公主府,这里是——
清,凉,殿。
这荒唐的三个字在楚晏心中浮现,可那明明是她女子身份尚未暴露时在宫中的居所。
她猛地抓住珍珠,迫切道:“现在什么时候了。我是说,哪一年,哪一日?”
珍珠被这突然发难惊得险些摔了碗,诺诺答:“殿下,现在是延康十一年,腊月十三。”
楚晏几乎头痛欲裂,收手扶额。
延康十一年。
她想,这一年,我不过十五岁。
长乐之乱、建储大典、身份败露、被迫嫁人……一切宿命的转折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难以堪破的死局都还没有铸成。
可是我不是已经死在公主府了吗?
楚晏几乎喘不过气来,难道我真的还有机会挽回前世的错误?难道我真的……
重生了?
楚晏一时心乱如麻,气血翻涌。
想她一生,虽不轻视鬼神之说,到底相信事在人为。
还是稚子的时候就被迫以男子身份示人,其中艰险自是难以言说;垂髫之年就开始为保命步步筹谋,未及束发时已与年长自己五六岁的皇兄分庭抗礼;最后更是与储位一步之遥。
她自认并非天纵奇才,行差踏错有之,身陷险境亦有,神谟庙算与胸罗锦绣皆是步步历练所得。
纵然最后棋差一招,她虽不甘,却也不悔。
身死之后能重来一世的机遇,让她难掩欣喜,却也有犹疑——焉知不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然而沉吟片刻,楚晏就已掩住心神激荡,道:“让许常去书房见我。”
在权术谋算中走过一世,时机究竟有多重要,她再清楚不过。
楚晏起身,却感头昏脑胀,腿脚也虚软无力,幸而有随侍搀扶,才勉强站稳。
珍珠服侍她更衣,踌躇道:“殿下,您现在还发着高热呢,要注意身子。”
楚晏这才反应过来身上诸多不适是从何而来——她记得这场热症,日后许多难以转圜的乱局,皆由此等草蛇灰线而来。
楚晏面色不变,在珍珠耳畔低声吩咐了几句。
一丝讶然神色浮于女子面上,然而一瞬间便消失不见,只是低头应下。
楚晏循着记忆,将书房暗格中记录着官员各类信息的卷册取出一本。
她需得快些记起自己已经遗忘的内容。
刚翻了两页,便有敲门声。
“主子,您找我。”
来人一身墨色劲装,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周身却颇有肃杀之气。
唯有朝楚晏低头行礼时,面上不苟言笑的冷厉才缓和了不少。
这便是外间传闻中,端王手下最忠心也最得力的从属之一,统管暗卫的许常。
楚晏将目光从手里的卷册移开,抬头问道:“阿常,我病这几日朝堂上可有什么动静。”
许常答:“回主子,朝中倒还算风平浪静。值得注意的事有两件,一件是康王与礼部侍郎袁渊的独女袁静荷婚期定在了来年二月。”
这可不算一门好亲事,楚晏在心里冷笑。
前世她曾远远见过这位袁姑娘一面,那是个可堪一句“秀面芙蓉、双瞳剪水”的佳人,不然也不会引得她这三哥去“纡尊降贵”地求娶一个四品文官的女儿。
只是月亮一旦被摘下来就变成了顽石。
康王把人娶回去,却开始嫌弃她不苟言笑、性情死板,既不小意温柔更不懂逢迎。
王妃入府不过月余,康王就抬了两房姬妾,养在外间的莺莺燕燕更不必说。
一个没有宠爱,没有孩子,家世平平,甚至得不到丈夫尊重的妻子,在群狼环伺的王府里境遇可想而知。
这位袁姑娘,真是可惜了。
“另一件,是北凉的使臣启程来京了。我们的人探听到,除了正常的岁贡外,北凉朝廷似乎有求亲的意思。”
听到“求亲”二字,楚晏心头一紧,捏着书脊的手显出用力后的发白。
北凉求亲,长乐嫁女——这就是前世长乐之乱的开端。
长乐之乱中的“长乐”二字,指的是楚晏的姑母——长乐长公主。
她是今上异母胞妹,太后的亲生女儿,靖北侯蔡复的遗孀。
她自婚后随夫驻扎北境多年,以女子之身驰骋疆场,屡立战功。
在北境军中,“长乐”二字代表的即是大周皇室。
其后蔡将军殉国,今上登基后便以抚恤安养为由将其接回京城。
只是长乐在军中的威望与势力实在叫今上寝食难安,因此他近年来频频对出身北境的高级将领发难。
就在延康十一年,皇帝暗命御史台弹劾北府禁军统领邹原,而长乐长公主动用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力保邹原,甚至着人参奏了皇帝意图扶植的副将曹暨。
只是她未料到,年前她与皇帝因为邹原的去留问题僵持不下,年后北凉使臣求亲,皇上就竟选中了她的幼女远嫁和亲!
其打压和报复的意昭然若揭。
长乐长公主也因此怀恨,两年后便举兵起事。
只是楚晏这位姑母,于兵家军事上可堪大用,但性情刚直不擅权谋,最终功败垂成,自尽于宸政殿前,血洒金阶,史称“长乐之乱”。
自此,皇帝与百官皆对“女子弄权乱政”一事颇为忌惮。
后来楚晏女子之身败露,更引来诸多攻讦,其中不乏“提防‘长乐之乱’重演”的言论。
若是问楚晏,她重来一世最希望挽回的错误为何,那个毫无犹疑的答案就是——隐瞒女子身份。
纵然前世她因女子身份暴露,而失去近十年的筹谋积累,也曾因此怨怼过自己天生的这副躯体。
但消沉失意过后,她还是幡然醒悟:一路的权势名利也好,旁人的避凉附炎也好,本都是“端王殿下”这层虚假皮囊上的海市蜃楼,一旦月落日升,便都会如朝露般消失。
这一世,她要光明坦荡地以女子之身夺权柄、立功名、匡社稷。
如此,便再无人能湮灭她耗尽心血所得之功,更无人敢非议她的至尊之路。
所以无论是为保亲人之谊、社稷之安,还是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她都得阻止这场叛乱——自己的女子身份大白天下之时,能少受些明枪暗箭。
若能因此与长乐长公主结下善缘,自己在军中也多几分底气。
楚晏将手里的册子放下,道:“阿常,准备一下,我要去长乐长公主府,拜会姑母。”
长公主府上,侍女恭敬地走上前为楚晏添茶,端坐于上首的华服妇人却面色冷淡,道:“不知端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楚晏心里清楚,她这位姑母并非有意针对她,只是因为对自己的皇兄心存芥蒂,又一向看不惯他们几个“兄弟”争权夺势,所以与自己几个侄儿关系都不亲厚。
楚晏不言,只微笑看着她。
长乐长公主抬手,仆从尽数退下,楚晏方才开口。
“侄儿今日前来,是想就宁表妹的婚事来给姑母提个醒。”
因为这场“风寒”,楚晏嗓音仍旧低哑,倒还省得如往日般费心伪装。
长乐长公主心头一动,面色却如常,将茶盏放下后淡淡道:“端王何意?”
楚晏此番前来确有卖长乐长公主一个人情的想法,因此并未多绕圈子。
楚晏答:“过了这个年,宁表妹便是二八年华,已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在这个关节上,晏以为姑母不该与陛下产生龃龉。”
长乐长公主面色稍变,心道:北府禁军统领邹原获罪的消息刚出,自己尚未出手反击,这位端王殿下便已迫不及待地经上门了。
“听说端王染上风寒尚未痊愈,不过如今看来,却依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
楚晏并未理会长乐长公主言语中的抵触,端茶浅饮。
“姑母不必忧心,晏今日前来,不是为陛下当说客的。如今朝野皆知,出身北境的将领遍布各地军中是今上心头一根难忍的刺,北府禁军又直接干系着皇上的安危。”
她抬眼看向长乐长公主,道:“这个禁军统领的位置陛下早晚要换成自己人,姑母一意孤行于自己何益?”
长乐长公主终于没有忍住,冷笑一声。
“一意孤行?端王从未行军打仗,自然不懂袍泽之情。端王今日若是想来劝说我袖手看着旧友蒙冤,还是请回吧。”言语间尽是不耐之意。
收了逐客令,楚晏脸上也无半分恼怒,只是正色道:“我知姑母之心,此番力保邹将军,不为维护高车驷马,而是怕北境出身的将领与北境军民心寒。若姑母不是刚直忠义之人,晏今日也不会前来。”
“只是。”楚晏停顿了一下,又道:“北凉使臣日前已启程来京,姑母可知?”
提到北凉,长乐长公主面色严肃,虽然犹疑仍存,还是答道:“知道,想来是为岁贡而来。”
北凉虽物产贫瘠,可是精兵擅武,多年来一直是大周的心腹大患。
前年北凉新王刚一登基,便出兵攻打大周边境,然而北境军依旧悍勇,北凉并未得逞。
只是大周朝政积弊不少,国库如今并不丰厚,无法负担乘胜追击的军需粮草,便草草接受议和以息兵戈。
“那姑母可知,北凉此番有求亲之意?”
楚晏不动声色,目光沉沉,抬眸时正对上长乐长公主一张又惊又怒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