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番外一·上
“小侯爷, 又在等信差么? ”
路过的兵士调侃他,谢阆却像是习惯了,他头也没转, 只朝那兵士摆了摆手, 抬头望了眼东边,接着复又低下头,看向手中的兵书。
书卷上的小字密密麻麻, 随着日头西落,那字渐渐变得不清楚, 而谢阆也已许久没翻到下页。
他站在长坡上, 脊背挺直如白杨, 背对着夕阳的方向,住不住地往城池的方向望。
边疆的太阳落得晚,可夜寒却也来得早。此时日头还未完全西沉,森森的寒风已经卷了起来。
身上的袍子被风吹响, 沙尘打着旋儿落到脚边。
而信差还未到。
他几乎都要怀疑沧阳城中出了什么事,为何没有信差再送信来。
他眯了眯眼, 试图从风沙中瞧出狼烟的痕迹, 可看了半晌, 始终什么也没看到。
身后的军营传来唤他的声音,他回过身,见到炊烟袅袅,营中的大锅菜和着米饭的香气被风道吹了过来。
他合上手中的兵书, 慢慢走了回去。
这是第五日了。
没有信寄来的第五日。
谢阆出身武将名门, 从他这辈往上数三代,自他曾祖父起,后代的名字就注定要尽数刻在沙场上。
他们谢家是晟朝开国重臣, 统领西疆边防军队数百年,甚至度成为了威胁皇权的存在。于是在十九年前,先帝忌惮谢家功高,纸诏书将谢敞从边疆召回,以边疆安宁为由,将他变相囚在京中,予了高位闲职。
被困在京城的武将比笼中鸟更痛苦。你能剪掉鸟儿的飞羽,你能让鸟儿忘记飞翔的滋味,你能让鸟儿不再想念笼外的世界。
可谢敞是鹰。
你剪掉了鹰的飞羽,鹰是会死的。
当然谢敞没死。
却比死更难受。
他性情大变,豪迈的将帅成为了个疑神疑鬼喜怒不定的疯子。他将皇权对他的不公投射到所有人身上,他将猩红的战场和腐烂的血肉带回了家。
而这年,谢阆出生。
自他出生的
十九年来,他几乎没见过父亲的笑容。
他从不曾受过赞赏,也不曾得过肯定,更不曾见过温情,谢敞以刀枪和棍棒为器,将自己亲生的儿子视如敌国。
自有记忆以来,身上的伤就从未断过。
三岁时提不起重剑,他受了巴掌;十岁时背不出兵书,他挨了军棍。西疆战事渐起而谢敞请战被驳,是他的错;朝中文臣作对而谢敞心里憋气,也是他的错。
他从未做过件错事,可在谢敞眼中,或许每件都是错事。
而除了父亲以外的所有人,态度却截然不同。
在外人眼中,他是出身名门、少年成名的小侯爷,他是传言中才会出现的天子骄子、天纵奇才。
无数人追捧他、巴结他,贵族们将珍宝奉到他面前,少女们相簇成团对他窃窃私语。
边是冰山,边是火焰。
家门内外对立的待遇将他撕扯成了两半,他终于得到了赞誉,可也正是这赞誉让他越发痛苦。他原以为他的遭遇只是寻常,直到那时才知道所有的不公只来源于他的父亲。
那个身体里同他流着同样血液的人,那个原本应该是这世上最爱他的人。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努力,所有曾经想要寻求的认可和爱,都是自作多情。
于是他的卑微和自怨化成了冷漠和自负,他身上血肉模糊的伤痕被塑成了反骨。
他以痛苦为盔甲,拒绝所有人靠近。
“西狄疆土已入严冬,如今草场废了大半,今年牧场上又传了瘟病……怕是这几日便要异动了。”主将军帐之中,正商讨战事。
而谢阆坐在边,手中把玩着串草龟剑穗坠子,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过是军中的先锋,并没资格参与讨论,即便初到边疆时曾也闪过丝向父亲证明自己的念头,到了现在也已被大漠的风沙刮了个干净。
来到边疆的这近年间,西狄军队小动作不断,却从来没有动真格地大举入侵。他们耗在沧阳城外扎营,既不能深入西狄以身犯险,也不能撤回城内任凭西狄骚扰,谢家的军
队成了苍蝇拍,只能用于驱赶西狄零零碎碎来犯的流兵。
吹了近年的风,竟连场真正的仗都没打过,任凭是再有耐性的人也浮躁起来。
帐中的人们谈论着西狄的形势,预测着西狄的动向,而谢阆毫无关心。他只想寻匹马,路骑到沧阳城里去。
不,或许不只是沧阳城。
谢阆捏了捏手中已被磨得发亮的草龟背上的纹路。
枣木的草龟。
——早归。
或许,他可以在驿站换匹马,路往东,回到京城里去。
谢阆的唇角无意识地勾了勾。
去年的这个时候,京城里刚入冬,连叶子都还没落完。他记得有日,早晨出门的时候,在房门口发现了包柿饼。
那柿饼被厚厚的油纸包裹住,打开,喷香的热气就扑了他脸,软糯又滚烫。
他当然知道是谁送来的。
有谁能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他的院子,有谁能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给他蒸热柿饼。
有谁能在隔壁的樟树上露出半张脸,又有谁能直惦记着他。
现在想起来,他只可惜,当时为什么没能尝尝那柿饼的味道?
“谢阆。”有熟悉的声音在唤他的名字。
他从过往的思绪中回过神,发现军务商议已经结束,而帐中只剩下他和谢敞。
“将军。”谢阆的神色恢复寻常冷淡的模样,浅浅地行了礼,“我这便出去。”
“等会。”
谢阆抬起头,借着烛光,坦然而不带丝毫情感地看向谢敞。
或许是军务太多,来到边疆的这年来,他们几乎没有如此时独处的时刻。而在偶尔的会面中,他能感觉到,谢敞同以前渐渐不样了。就像是重获了水源的涸辙之鱼,整个人从内而外地鲜活了起来,连暴躁而多变的脾气都改变了。
大概只有在军营里的谢敞才算是真正活着。
只是这些似乎都同他没什么相干。
在这里,他是将军、他是先锋,他下令、他听命,没有侯府、没有父子——他们像是两条并行的道路,各不相
干,维持着短暂而难得的平和。
谢阆很满意这样的状态。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他波澜不惊。
谢敞同他对视,眉头微皱着:“你今天下午去哪了?”
“我记得将军说,今日最先做完常训的十人,午后可以休息。”谢阆答,“我做完了。”
“我没问你这个,我听军中的人说,你在军营后的的山坡上等信差……”他眼中露出丝疑惑,“……是这样吗?”
谢阆神情淡淡:“私事而已,倘若将军……”
“别叫我将军,也别同我说这些客套话。”谢敞打断他的话,接着他沉沉地吐出了口气,神情不自然地露出分怪异的柔和,“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在此,我是你父亲。”
谢阆抬眼看他,几乎都要觉得面前站着的是个假冒的家伙。
他面色不变,开口道:“那么您到底想问什么呢?父亲大人?”
他语气中再明显不过的嘲讽让谢敞的眉头拧的更紧了些,他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骤然之间竟觉得有几分陌生。
他仿佛能看见条难以跨越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他沉沉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了出去。
“从前日开始,为防西狄异动,沧阳城已经关闭了城门,驿差也不能出城。”他顿了顿,“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回趟城……我可以允你出营,明日早训前回来就可以了。”
谢阆抬起头看他,浓黑的眼瞳深处闪过分不解。
谢敞转过头去:“往后的几个月,咱们便要面对西狄的军队了。身为营中主帅,我不希望你心里带着牵挂上战场。”
谢阆看向谢敞的背影,看向这个十九年来直站在他身前的、这个高大而强壮、暴躁而□□的男人的背影。
以及他发髻中露出的缕白发。
半晌,他才躬身下拜。
“多谢将军。”